第五十四章:学者反思
临淄城外的官道结着厚厚的冰壳,北风裹挟着砂砾如利箭般呼啸而过,将官道旁枯柳的枝条抽打得噼啪作响,树皮剥落处露出暗红的伤痕。韩非的马车在坑洼的路面上剧烈颠簸,车厢四角悬挂的青铜铃铛被震得疯狂作响,仿佛在发出绝望的哀鸣。这位形容憔悴的法家学者蜷缩在褪色的羊毛毡毯中,苍白的脸上泛着病态的潮红,眼窝深陷,两颊凹陷,唯有那双眼睛闪烁着炽热而疯狂的光芒,宛如两簇在寒风中摇曳却永不熄灭的火焰。他膝头摊开一卷破旧的《商君书》,泛黄的竹简边缘卷着毛边,密密麻麻的朱批几乎覆盖了原本文字,有些字迹因反复书写而深深陷入竹片。
车轮碾过冰棱的脆响中,韩非突然抓起狼毫,墨汁在古朴的砚台中溅起细小的水花。他用力在空白处疾书,笔尖划破竹简发出刺耳的沙沙声:"秦之强,强于令行禁止;齐之弱,弱于温吞守旧!"墨汁飞溅在车窗上,与斑驳的霜花融成一片,宛如一幅抽象而混乱的水墨。当马车行至函谷关前,他猛地掀开厚重的牛皮车帘,刺骨的寒风瞬间灌进车厢,吹得他束发的丝带猎猎作响,几缕乱发粘在他满是血丝的眼睛上。望着城墙上猎猎作响的黑色秦旗,他握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鲜血顺着指缝缓缓滴落:"若齐国能如商鞅变法,何惧虎狼之秦!"关外传来秦军操练的呐喊声,整齐划一的步伐震得地面微微颤抖,连马车都跟着晃动,仿佛也在畏惧那股强大的力量。
与此同时,公孙丑的书房内弥漫着檀香与金疮药混合的气息。这位银须老者身穿洗得发白的儒袍,袍子上还沾着些许药渍,正俯身查看弟子子衿的伤势。他布满皱纹的手指轻轻拂过少年手臂上狰狞的疤痕,那双手因常年握笔而布满老茧,此刻却温柔得如同春日的微风。"先生,是他们先动手的......"子衿想要辩解,声音中带着委屈和不甘,却被公孙丑抬手制止。老人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痛苦,颤抖着展开一卷《论语》,在"君子和而不同"的字句旁,用簪花小楷新添了密密麻麻的批注:"和非同流,异不生隙,此为大道。"他的笔尖有些颤抖,墨迹时而浓重时而轻浅,仿佛在书写着自己内心的挣扎。
夜深人静时,公孙丑提着一盏破旧的油灯,独自走向学宫废墟。月光如水,洒在焦黑的梁柱上,将其映照得如同沉默的骷髅。他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单薄,步履蹒跚,每走一步都像是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他弯腰拾起半块刻着"仁政"的竹简,摩挲着上面的裂痕,忽然想起当年稷下学宫百家争鸣的盛况。那时的学宫,学者们激烈辩论却不失风度,思想的火花四处飞溅。"或许是我们太过执着于'道统',反倒忘了'行道'的初心。"他喃喃自语,声音哽咽。寒风掠过他单薄的儒衫,将未说完的话吹散在残垣断壁间,油灯的火苗也随之摇曳不定,忽明忽暗,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稷下学宫的藏书阁深处,弥漫着陈年竹简的陈旧气息。淳于越正借着昏黄的油灯微光翻阅典籍。这位面容清瘦的年轻学者眉骨高耸,眼神锐利如鹰,鼻梁高挺,嘴唇紧抿,透露出一股坚毅和果敢。他时而皱眉批注,眉头紧紧皱起,形成一个深深的"川"字;时而起身踱步,袍角扫过堆积如山的竹简,惊起阵阵细小的灰尘。当晨光透过狭小的窗棂洒在他新作的《齐策论》上时,墨迹未干的文字熠熠生辉:"夫兵者,国之盾也;文者,国之矛也。盾不坚则易折,矛不利则难攻。"他特意用朱砂在关键处圈点,仿佛要将这些字句深深烙印在竹简上,朱砂的红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醒目。
他的观点在年轻学子中悄然传开。墨家匠师墨玄在工坊改良器械时,会压低声音对同伴说:"光靠机关术不够,还得有强硬的军队来用。"墨玄身材魁梧,手臂上满是肌肉,常年与器械打交道,手上布满厚厚的老茧和伤痕。儒家弟子陈礼讲学之余,也会若有所思地说:"仁政虽好,若无武备,恐成镜花水月。"陈礼面容清秀,说话时总是温文尔雅,此刻却难得地露出忧虑的神情。这些声音如同春芽破土,在监学卫的严密监视下顽强生长。某次讲学时,淳于越故意将《齐策论》摊开在案头,当巡守甲士投来警惕的目光,他只是从容地卷起竹简,微笑道:"不过是些旧学札记罢了。"指尖却悄悄将竹简上的朱砂痕迹抹淡,脸上的笑容看似轻松,眼中却藏着一丝紧张和警惕。
临淄宫城的议政殿内,气氛压抑而凝重。青铜蟠螭纹烛台上的牛油蜡烛噼啪作响,烛泪顺着烛身缓缓流下,在烛台上堆积成蜡山。丞相田文将一叠奏折呈给齐王,最上方的竹简刻着"请复稷下讲学之自由",字迹力透纸背,显见书写者的急切。田文身着华丽的朝服,头戴精致的冠冕,神情严肃而恳切:"大王,"他望着齐王摩挲玉璧的手,语气委婉,"商鞅变法前,秦孝公亦广纳百家之言。如今学宫虽安,却似一潭死水......""够了!"齐王突然将玉璧掷在案上,惊得烛火骤灭。黑暗中,传来他压抑的怒吼:"田卿可知,前日咸阳传来消息,秦已在巴蜀开凿新渠?"待侍卫重新点燃灯火,齐王的面容隐在阴影里,眼中满是忧虑和恐惧,额头上青筋暴起,双手紧紧握拳:"放宽学宫,若再酿祸端,谁来担责?"
这日傍晚,荀况拄着枣木拐杖登上望海阁。老祭酒的白发在海风中凌乱如麻,宛如一团杂乱的银丝。他苍老的面容上写满疲惫与焦虑,皱纹如沟壑般纵横交错,眼中布满血丝。远处渤海波涛汹涌,海浪拍打着礁石,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一如他起伏的心绪。怀中藏着的密信已被反复翻阅,信纸边缘磨出了毛边,字里行间被手指摩挲得有些模糊。秦国战船即将东进的消息如巨石压心,让他呼吸都有些困难。他颤抖着铺开竹简,却在落笔时犹豫——三十年前,他曾在此挥毫写下"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如今满纸朱批,竟不知该如何教弟子们在这乱世中求存。一滴浑浊的泪水落在竹简上,晕开了墨迹,仿佛也晕开了他心中的迷茫和无奈。
夜幕降临时,稷下学宫的编钟又一次响起。韩非的马车正驶向韩国,车辙在雪地上留下深深的痕迹,渐渐被新雪覆盖,仿佛从未存在过。公孙丑在书房焚毁了几封激进的书信,灰烬随风飘向学宫,落在残破的廊檐上,宛如一只只黑色的蝴蝶。淳于越则在藏书阁内,将新写的策论悄悄藏进《诗经》的夹层,手指在书页间停顿许久,仿佛在与未来对话。这些零星的反思,如同散落在寒夜的星火,虽不足以照亮齐国的前路,却倔强地保持着燃烧的姿态。而在遥远的咸阳,秦人的火把已照亮了函谷关的城墙,战争的阴影正悄然逼近,一场决定齐国命运的风暴,似乎已在酝酿之中,整个齐国都笼罩在一片未知的恐惧和期待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