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学宫整顿
深秋的稷下学宫浸在铅灰色的晨雾里,雾气裹挟着霜粒,将青石板路凝成泛着冷光的镜面。枯黄的银杏叶蜷缩着褐色褶皱,层层叠叠铺满巷道,被穿堂风卷起时,沙沙声里混着细枝断裂的脆响,宛如千万道被掐断的私语。田丰踩着满地碎叶走来,玄色锦袍下摆扫过廊柱,鎏金虎符在腰间相撞,发出的声响惊得檐角冰棱坠落,砸在青铜鼎沿上,溅起几粒未熄的艾草火星。
"传韩非、公孙丑。"他的声音撞在空荡荡的回廊,惊起梁间蛰伏的寒雀,扑棱棱的振翅声中,侍卫们甲胄相撞的脆响由远及近。青铜门轴转动时发出刺耳的吱呀,像极了伤者的呻吟。
韩非裹着浸透血痂的绷带跨进门槛,玄衣上暗红的血渍已凝结成狰狞的纹路,腰间玉珏在阴影中泛着幽蓝冷光。他每走一步,右腿便微微打晃,那是前日混战中被书案棱角撞出的瘀伤。低垂的眉眼间,血丝密布的眸子里烧着未熄的怒火,余光扫过公孙丑时,喉间溢出一声冷笑。
公孙丑的月白儒衫用麻绳胡乱系着,撕裂处露出的皮肉结着暗红的痂。他扶着门框喘息片刻,苍白的脸上浮起病态的潮红,银须黏着干涸的血迹,随着颤抖簌簌作响。当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撞,仿佛两簇火苗在霜雾中激烈迸溅,连廊下悬挂的编磬都发出一阵嗡鸣。
田丰重重坐进朱漆长案后的犀皮椅,椅背上雕刻的蟠龙在他身后张牙舞爪。竹简蘸墨时,砚台里的宿墨溅出几滴,在案上晕染成不规则的黑点。"那日究竟如何从争辩变成混战?"他的指尖叩击着案几,每一下都像是敲在两人的心上。
"公孙丑迂腐不堪!"韩非突然拍案而起,牵动额角伤口,鲜血顺着绷带蜿蜒而下,在案上积成小小的血泊,"秦国虎狼之师已叩关函谷,他还抱着《论语》谈仁政!"他猛地扯开衣襟,露出心口狰狞的剑伤疤痕,"看看这道疤!三年前在咸阳,若不是靠着法家刑名之术脱身,我早已曝尸街头!"
公孙丑踉跄着扶住案几,银须几乎要扫到竹简:"韩公子满口杀戮!"他卷起衣袖,手臂上三道抓痕深可见骨,"刑武那恶徒藏着淬毒匕首,若非墨家弟子及时阻拦,老夫这条命......"话音未落,剧烈的咳嗽让他弯下腰,指缝间渗出的血滴在残破的《孟子》竹简上。
田丰的目光扫过韩非腰间若隐若现的匕首,又落在公孙丑血肉模糊的伤口,突然抓起竹简狠狠砸在案上。墨汁飞溅间,他倾身向前,声音低沉如雷:"大王听闻学宫损毁三十卷典籍时,把玉杯都捏碎了。你们以为这是寻常争斗?六国使者正等着看齐国的笑话!"
三日后破晓,霜雾像浓稠的牛乳弥漫学宫。田丰立在阙门前,看着二十余名学者被铁链串成两列。刑武满脸横肉涨成猪肝色,铁链勒进皮肉里,仍在嘶吼:"田丰!商鞅变法使秦称霸,你却要扼杀法家火种!"子衿的脖颈被绳索勒出深痕,面色青紫却依旧高呼:"孔孟之道如日月昭昭,岂容你等玷污!"
围观的学子挤在廊下,墨家少女阿青攥着半块焦黑的机关图纸,泪水滴在上面晕开黑色的痕迹;法家少年曲翟握紧拳头,指节间渗出的血珠落在青砖缝隙里。随着田丰袖袍一挥,马车车轮碾过满地落叶,扬起的尘土中,几只寒鸦惊飞而起,凄厉的叫声刺破灰蒙蒙的天空。
当日午后,主讲堂内弥漫着艾草与血腥混杂的气味。数百名学者蜷缩在阶梯坐席上,连竹简翻动声都压得极低。田丰踏上高台时,身后侍卫的长戈撞击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青铜甲胄上的饕餮纹在阳光下泛着冷光,腰间铜铃随着步伐摇晃,像是催命的丧钟。
"稷下学宫本是齐王陛下亲手栽种的梧桐树。"田丰的声音撞在穹顶,震落梁间积年的灰尘,"可如今树干里钻出蛀虫,啃食的不只是典籍,更是齐国的根基!"他猛地踢开脚边焦黑的竹简残片,露出"仁""战"等扭曲的字迹,"这些灰烬里,有周公旦的治国策,有姜太公的韬略篇,都成了你们斗殴的牺牲品!"
墨家巨子禽滑厘颤巍巍起身,灰布长袍上还沾着修补城墙时的泥浆,枣木拐杖在地面敲出沉重的声响:"田大人,百家争鸣方显学宫气象,如此限制......"
"禽先生!"田丰展开盖着玉玺的竹简,竹简相撞的脆响如利刃出鞘,"大王有令:讲学内容须提前报备,未经审核者,视作妖言惑众!"他的目光扫过人群,儒家学子面色如土,法家弟子却露出冷笑,"煽动对立者,按乱党论处!"
讲堂瞬间炸开了锅。年轻的儒家书生陈墨跳起来,手中《诗三百》竹简被攥得咯咯作响:"这是钳制言论!当年稷下先生们可从未受过这般屈辱!"法家弟子赵鞅却嗤笑:"早该整治这些腐儒,空谈误国!"争吵声中,田丰突然将竹简狠狠摔在地上,裂开的竹片如箭矢般飞射,钉在立柱上嗡嗡作响,堂内顿时死寂。
"还有!"他一挥手,侍卫抬上刻满云纹的青铜箱。箱盖开启时,阳光照在整齐排列的木牌上,折射出细碎的金光,"从今日起,出入学宫需凭此牌。"他看向首排的荀况,老祭酒正用颤抖的手抚摸着残破的《荀子》竹简,白发在穿堂风中凌乱如草,"荀祭酒德高望重,还请协助监督。"
荀况的手指深深陷进拐杖的纹路里,浑浊的老泪滚落在竹简残页上:"老臣...遵旨。"
夜幕降临时,学宫的编钟声混着呜咽。田丰站在望海阁,寒风卷着银杏叶拍打窗棂,发出沙沙的哀鸣。他展开齐王密信,烛火将"密切监视儒家动向"的字迹映得通红。远处,韩非的窗纸上映出伏案疾书的身影,笔尖在竹简上刻下的声音穿透薄雾;公孙丑的居所飘来草药的苦涩气息,他正用颤抖的手为受伤弟子换药。两人的影子被月光拉长,在庭院中遥遥相对,却始终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这场看似平息的整顿,实则在学宫深处埋下了更多的裂痕,如同深秋的寒霜,悄然侵蚀着齐国的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