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齐王震怒
巳时三刻的临淄宫城，乳白的沉香雾霭如同轻纱般弥漫，青铜蟠螭纹鼎中升腾的烟缕缱绻缠绕着藻井上的二十八星宿图。齐愍王斜倚在玄玉雕琢的龙榻上，金丝织就的王袍华贵而沉重，拖曳在地，十二串冕旒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烛火映照下，他棱角分明的面容忽明忽暗，眼底翻涌着莫测的波澜。当侍卫呈上染着焦痕的竹简时，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正把玩着一枚虎符，鎏金虎眼在他掌心留下浅浅的凹痕，随着指节骤然收紧，虎符表面的纹路仿佛都要嵌入皮肉之中。
"荒唐！"一声暴喝如惊雷炸响，轰然巨响震得梁间燕巢簌簌落土，镶玉几案被齐王狠狠踹翻在地，青玉镇纸在金砖地面划出三尺长的裂痕，迸溅出细碎的石屑。齐王猛地起身，玄色王袍下摆如乌云翻涌，扫过博山炉，滚烫的香灰泼洒而出，在地面腾起一阵烟雾。阶下众臣齐刷刷伏地，大气都不敢出，唯有丞相田文身姿依旧挺拔，垂眸盯着自己广袖上精致的云雷纹，指尖在袖中反复摩挲着一块温润的和田玉，仿佛在借此平复内心的波澜。
老臣邹衍白发苍苍，膝行上前时，雪白的长髯沾着殿中的香灰，青铜发冠随着颤抖发出细微的嗡鸣，他声音颤抖而沙哑："大王息怒...韩非与公孙丑两派，实为治国方略之争..."
"方略之争？"齐王猛然转身，冕旒重重扫过屏风上的《禹贡九州图》，帛布瞬间被玉珠割裂出细长的口子。他的目光掠过齐桓公画像，先祖手中的青铜爵仿佛在无声斥责，"先君筑高台、悬重赏，可不是让他们学市井泼皮当街斗殴！"话音未落，廊下编钟突然自鸣，嗡嗡余韵惊起檐角宿鸟，扑棱棱的振翅声更添几分紧张气氛。
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侍卫长浑身浴血地扑跪在地，脸上还沾着硝烟与血污，怀中死死护着半卷焦黑的竹简："启禀大王！讲堂火势过猛，这是从灰烬里抢出的《商君书》..."齐王接过竹简的瞬间，指腹触到凝固的血痂，冰凉而粗糙的触感让他瞳孔骤缩。残破的竹简边缘焦黑蜷曲，"以战去战"四字沾着暗红血渍，在烛火下泛着诡异的光泽，仿佛在诉说着那场惨烈的争斗。
"传田丰！"齐王将竹简狠狠掷向立柱，竹简撞在柱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青玉圭板在袖中相撞发出清越的鸣响。他大步走向露台，望着西方天际腾起的灰烟，三日前韩非在此谏言的场景突然清晰浮现：黑衣公子身姿挺拔，腰间的玉珏泛着冷光，"大王若想强齐，当效秦法，重刑名，奖耕战"的话语犹在耳畔。此刻那缕青烟却像极了秦国燃起的狼烟，正无声吞噬着齐国的尊严，想到此处，齐王的拳头紧紧攥起，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半个时辰后，上大夫田丰跪在丹墀下，额头紧贴着冰凉的青砖，脊背绷得笔直。齐王案头堆积如山的竹简在风中簌簌作响，最上方儒家联名奏折的朱砂印鲜红如血，"法家残暴，欲毁我圣人之道"的字迹力透纸背，笔锋凌厉；法家奏疏则用秦篆写就，"腐儒误国，当以重典整饬学宫"的字句锋芒毕露，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狠厉。田丰瞥见齐王腰间新换的湛卢剑——那本该属于戍边大将的利器，此刻正悬在国君身侧，剑穗上的孔雀翎随着呼吸轻轻颤动，仿佛随时都会出鞘。
"田卿可知？"齐王的声音突然变得阴冷，如淬了毒的匕首，"咸阳的快马昨日已传回消息，说稷下学宫成了六国笑柄。"田丰浑身剧震，叩首时瞥见国君袍角绣着的海东青，利爪正死死攫住一条蛟龙，栩栩如生的刺绣仿佛预示着一场即将到来的风暴。
当田丰的马车碾过稷下学宫斑驳的朱漆门槛时，残阳如血，正将阙门的影子拉得细长。断壁残垣间，焦糊的书卷气混着刺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满地狼藉中散落着断成两截的竹简、破碎的陶砚，还有几缕未燃尽的帛书在风中蜷曲挣扎，宛如垂死的蝴蝶。广场中央，法家弟子腰悬竹剑结成方阵，他们眼神锐利，神情冷峻，黑色劲装在风中猎猎作响；儒家学子则握着断裂的《春秋》竹简严阵以待，他们衣袍染血，却依旧身姿挺拔，双方中间躺着三具裹着草席的尸体，空气中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人群中，韩非缠着白布的额头渗出鲜血，染得绷带边缘泛红，他眼神依旧锐利如鹰，透着一股不服输的倔强；公孙丑的月白儒衫撕裂至腰间，露出的肌肤上几道血痕触目惊心，他面色苍白，却强撑着站在那里，目光坚定。两人隔着三丈对峙，像两尊即将相撞的青铜巨像，身上散发的气势让周围的人都忍不住后退几步。当田丰展开诏书时，金丝绣就的"齐"字在风中猎猎作响，突然一阵旋风卷起满地碎纸，将"即刻锁拿，押解入宫"的字句刮得支离破碎，仿佛预示着事情不会如此轻易了结。
骚动骤起时，墨家少年墨青突然冲出人群，他身材单薄，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手中半截青铜剑还在滴血："田大人！这是在刑武靴筒里搜出的凶器！"法家弟子中立刻有人反驳，独眼的刑武满脸横肉，扯开衣襟，露出胸口三道抓痕，声音如破锣般刺耳："子衿那小畜生用竹简划伤我在先！"争吵声中，荀况突然拄着枣木杖蹒跚而出，他白发凌乱如风中枯草，脸上布满岁月的沧桑，浑浊的老泪滴在破碎的《荀子》竹简上，声音哽咽："是我等师长失察，让稷下蒙羞啊！"说着，他颤抖着举起手中的竹简，那上面的字迹被泪水晕染，模糊不清。
暮色渐浓，田丰的指尖在袖中反复摩挲着密诏。夕阳将韩非捡起烧焦《诗经》的身影拉得很长，他专注的神情中似乎多了几分迷茫；公孙丑正跪坐在地，小心翼翼地为法家弟子包扎伤口，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忘记了彼此的对立。远处编钟突然鸣响，苍凉的音色混着晚风掠过宫阙，惊起护城河上万只寒鸦，黑压压的一片在天空盘旋，发出凄厉的叫声。田丰望着漫天暮色，忽然想起密诏上那行小字，而此刻两派学者相互搀扶的身影，却像极了临淄城墙上相互嵌合的城砖，让人心中涌起一丝复杂的情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