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稷下风云
临淄城的晨雾裹着淄河的水汽，如轻纱般笼罩着整座城池。稷下学宫的青铜门环上还凝着夜露，随着三声叩响，守宫老者佝偻着背推开朱漆大门，门轴发出悠长的吱呀声，惊得檐角铜铃叮咚作响。清脆的声响掠过庑殿顶流光溢彩的琉璃鸱吻，惊飞了栖息在垂花门上的灰鸽，扑棱棱的羽翼搅动着薄雾，晨光趁机穿过镂空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菱形光斑，与廊下悬挂的百家旗帜一同微微晃动——儒家杏黄旗上的麒麟纹、法家玄色旗上的獬豸图、纵横家赤色旗上的玄鸟纹，在穿堂风中猎猎作响，似在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风暴。
韩非立于"法教厅"高台之上，玄色深衣上暗绣的饕餮纹随着他的动作若隐若现，腰间的太阿剑用鲛鱼皮包裹，剑柄处缠着的红丝绦浸透了汗水，在晨光中泛着暗红，宛如干涸的血迹。这位荀子最得意的弟子剑眉如墨，薄唇紧抿，苍白的面颊因激动泛起病态的潮红。他猛地挥动手臂，案几上的竹简哗啦散开，在地上铺成一片青灰色的浪："诸位请看！"他的声音如淬了冰的利刃，"秦国自商鞅变法以来，二十等爵制激励将士，连坐之法稳固朝堂，如今虎狼之师已饮马函谷关！若齐国仍抱守'仁政'空谈......"
台下突然传来衣料摩擦的沙沙声，一名身着浅绿深衣的年轻学子霍然起身。他叫宋青，来自泗水之滨的农家，粗布腰带束得太紧，在腰间勒出两道深红的血痕。少年清秀的面容上满是愤懑，眼底却藏着对苍生的悲悯："韩先生曾言'严家无悍虏，而慈母有败子'，可连年征战，百姓赋税徭役加重，临淄城郊的老妪已需掘观音土充饥！"他的声音发颤，袖中露出半截磨损严重的竹简，边缘还沾着未干的墨渍，显然是连夜抄写的典籍。
韩非冷笑一声，指节重重叩击案几，震得竹简上的墨字簌簌跳动："妇人之仁！当年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举国非议，如今赵国铁骑踏破林胡；秦孝公力排众议任用商鞅，方有今日横扫六国之姿！"他突然扯开衣襟，露出胸口狰狞的箭伤，那疤痕如扭曲的蜈蚣盘踞在苍白的肌肤上，"此伤乃三年前随齐军抵御魏兵所留，难道要用万千将士的鲜血，换你们这些腐儒口中的'王道'？"台下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有学子不自觉地攥紧了腰间玉佩，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与此同时，学宫东侧的"仁德轩"内，公孙丑正将刚研好的墨汁倒入古朴的砚台。这位孟子的再传弟子面容清癯，眼角布满细密的皱纹，青灰色的长须间夹杂着银丝，一举一动都透着儒雅之风。他蘸笔写下"仁者无敌"四字，墨迹在竹简上晕开，如同洇染的朝霞："诸位可知，去年楚国大饥，齐国商船送去百石粟米，如今江汉百姓皆颂我齐王仁德。"
"公孙先生！"白发苍苍的老博士淳于越突然插话，他拄着的青铜手杖重重杵在青砖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杖头雕刻的蟠龙仿佛也在跟着颤动，"楚威王近日在云梦泽训练水师，战船已达三百艘！仁义能抵挡戈矛，还是能击沉楼船？"老人脖颈上暴起青筋，浑浊的眼中满是焦虑，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手杖。
公孙丑放下毛笔，从袖中取出一卷帛书展开。那上面密密麻麻记满了各国商贾往来的税单，在纷繁的数据间，几处用朱砂圈出的数字格外醒目——齐国与燕国的贸易额。"燕昭王筑黄金台求贤，却因缺粮少布难以成事。"他的声音温和却坚定，"若我们以渔盐铁器换其良马精铜，既解燕国之困，又得强军之资，此非'兼济天下'？"话未说完，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用帕子捂住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帕子上隐约透出几点血渍。
暮色四合时，学宫的辩论场已挤满了人。青铜灯台吐出的火苗在风中摇曳，将韩非与公孙丑的影子投射在夯土墙上，宛如两尊对峙的战神。韩非突然抽出佩剑，寒光一闪，剑尖挑起案上竹简："看看这'仁政'的后果！"竹简上"民为贵，社稷次之"的字样被剑尖割裂，"魏国信孟子之道，如今土地被秦蚕食大半；鲁国行仁义之治，已沦为楚人的附庸！"
公孙丑却缓缓起身，广袖在风中翻飞，他整理着被风吹乱的深衣下摆，目光扫过台下学子，在宋青苍白的脸上停留片刻，似在给予鼓励。"当年夫子见梁惠王，王问'何以利吾国'，夫子答'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他突然提高声调，苍老的声音在暮色中竟有金石之音，"诸位可知，齐国能坐拥千里膏腴，靠的不是戈矛，而是太公望定下的通商之法、管仲推行的鱼盐之利！"
人群中爆发出激烈的争论，儒家学子挥动着《论语》竹简，法家弟子则高举《商君书》反驳，双方争得面红耳赤。突然，一声清脆的玉碎声响彻全场——不知是谁推搡间，将案上的青铜灯台撞倒，飞溅的灯油点燃了散落的竹简。火苗迅速窜起，噼里啪啦的燃烧声中，浓烟弥漫了整个场地。火光中，韩非与公孙丑隔着熊熊烈焰对视，前者眼神如鹰隼般锐利，后者目光温润却坚定，两人眼中的炽热，比跳跃的火苗更灼人。
而在临淄王宫的宣室殿内，齐威王正反复摩挲着刻有"稷下学宫"字样的玉圭。烛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墙上那幅《天下舆图》上，仿佛给七国版图笼上了一层阴影。当宫人匆匆跑来，传来学宫辩论失火的消息时，他突然将玉圭拍在案上，震得青铜鼎中的香料纷纷洒落："明日，宣韩非、公孙丑入宫！"窗外，乌云遮蔽了星月，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齐国的上空聚集，而整个天下的命运，或许就将在这场风暴中悄然改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