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昭跪在及膝的激流中，任凭碎石划破裤管。他机械地搓洗着那件被血浸透的蓝布衫，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布料每漂洗一次，溪水就泛起一层诡异的蓝晕，转瞬被奔流冲散。
"再洗也回不去了。"
岸边的老妪——现在该称她为阿蚺了——用蛇头杖拨弄着篝火。杖尖挑着的陶罐里炖着某种草药，散发出苦涩的清香。她仅剩的那只眼睛比先前清明许多，瞳仁里偶尔闪过银蓝色的光点。
陆昭没有应答。他拧干衣衫时，一枚银铃簪子从袖袋滑落，在石头上撞出清脆的声响。簪头的蝴蝶装饰断了一翅，像是被人生生拗折。
"她最后说了什么？"阿蚺突然问。
溪水漫过陆昭的手腕。断簪卡在石缝间，随水流轻轻颤动，仿佛随时会被冲走。他盯着那点微弱的反光，喉结滚动了几下："...锁魂链。"
阿蚺的蛇头杖突然插入火堆，搅起一蓬火星。"乌岩骗了所有人。"她声音嘶哑，"锁魂链根本不是法器，是活人。"
陆昭终于抬起头。三天来第一次，他眼底有了焦点："什么意思？"
"当年银铃氏为镇压蛊神，选了七个自愿献祭的族人。"阿蚺从怀中掏出一截指骨，正是当初在河神庙给陆昭引路的那枚，"将他们的魂魄抽离，炼成锁链形态。"
指骨表面浮现细小的符文，在阳光下泛着血光。陆昭伸手去接，却在触碰的瞬间看到幻象——七个穿祭袍的人站在血池中，最年轻的那个赫然是少年版的乌岩。
"第七个祭品逃走了。"阿蚺收回指骨，"所以乌岩用自己补上了空缺。"
陆昭的视线移向断簪。恍惚间，他看见簪尖上凝结着一滴不会坠落的水珠，里面困着个微小的人影。"桑萝...也是锁魂链？"
"她是钥匙。"阿蚺的独眼望向远山，"乌岩用百年时间培养的、能解开封印的钥匙。"
风突然转向，将陶罐里的药香吹散。陆昭这才注意到，阿蚺熬的根本不是什么草药，而是几十只干瘪的蛊虫尸体。它们在沸水中舒展，渐渐恢复生前形态——全是蓝翅蝴蝶。
"她的本命蛊。"阿蚺用木勺搅动汤药，"现在在你体内。"
陆昭下意识按住心口。那里本该有噬心蛊留下的疤痕，如今却平滑如初。只有情绪剧烈波动时，才会浮现出淡淡的蝴蝶印记。
"喝下去。"阿蚺舀了碗深蓝色汤药递来，"能暂时压制蛊毒反噬。"
药液入口的瞬间，陆昭尝到桑萝血的味道——那种独特的、带着铁锈与花香的腥甜。他忽然想起地宫里她最后的微笑，唇角梨涡里盛着的，分明是释然。
"为什么救我？"碗底残留的药渣组成奇怪的图案，像半张人脸。
阿蚺的蛇头杖在地上划出七道痕迹："锁魂链已断其六，最后一条在..."杖尖突然转向西北方，"血蛊枯冢的最深处。"
溪水突然湍急起来。断簪被冲离石缝，眼看就要随波而去。陆昭涉水去抓，却被一股暗流带得踉跄。就在指尖即将触到簪尾的刹那，水面下突然闪过一道银光——是条鱼，通体透明如水晶，唯有心脏处一点幽蓝。
鱼吻轻触断簪，竟将其推向陆昭掌心。当他握住簪子时，鱼尾拍起的水花溅在脸上，冰凉如泪。
"蓝心鲮..."阿蚺的声音陡然紧绷，"只有最纯净的蛊血才能化生。"
陆昭低头看去，断簪的裂口处不知何时多了粒珍珠般的结晶，在阳光下泛着七彩光晕。更奇怪的是，当他用指尖触碰时，分明听到一声极轻的叹息。
阿蚺突然站起，蛇头杖指向远处的山峦："时候到了。"
夕阳西沉，最后一缕金光刺穿云层，恰好照在骨铃墟最高处的枯树上。那棵被雷劈过一半的老槐树，此刻树干上的焦痕正组成清晰的图案——是只展翅欲飞的蝴蝶，与陆昭心口的印记一模一样。
"月晦之夜，蛊神苏醒。"阿蚺从怀中掏出一物，正是当初桑萝给陆昭的陶罐，只是现在罐底多了道裂纹，"她给你留了路。"
陆昭接过陶罐。裂纹内侧沾着干涸的蓝血，排列成微缩的山势图。最深处标着个铃铛符号，旁边刻着蝇头小字：【以簪为钥】
暮色四合，第一颗星子亮起的瞬间，断簪上的珍珠突然发光。光线投射在陶罐表面，裂纹顿时活了过来，如树枝般延伸交错，最终形成立体的山谷模型。其中一条缝隙渗出蓝血，蜿蜿蜒蜒指向骨铃墟深处。
"跟我来。"阿蚺的蛇头杖突然裂开，露出里面细长的银剑，"有些真相，你该亲眼看看。"
夜色中的骨铃墟比白日更可怖。风穿过悬挂的尸骸，发出近似呜咽的声响。陆昭的靴子不时踩碎地上的人骨，每一声脆响都引来暗处窸窸窣窣的动静。
阿蚺在一具特殊的尸骸前停步。与其他风干的尸体不同，这具骸骨被七根银钉固定在树上，骨头上密密麻麻全是虫蛀的痕迹。
"我师兄的杰作。"她轻触头骨天灵盖上的小孔，"乌岩最初的身体。"
陆昭注意到骸骨左手小指缺失，断口处十分平整，像是被利刃切断。他忽然想起桑萝说过，乌岩每杀一个人就会取走一节指骨。
"锁魂链需要活人魂魄，但肉身可以更换。"阿蚺的银剑挑开骸骨胸口的衣物，露出下面刻满符文的脊椎，"他靠这个活了百年。"
月光突然被乌云遮蔽。黑暗中，悬挂的尸骸无风自动，相互碰撞发出瘆人的咔嗒声。陆昭的断簪突然变得滚烫，珍珠结晶迸发出刺目蓝光。
光晕里浮现出模糊的画面：桑萝——约莫七八岁的模样——被铁链锁在祭坛上，乌岩手持银铃站在血池中。最骇人的是，小女孩心口插着的不是银针，而是半截断簪。
"记忆碎片。"阿蚺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簪子里有她一缕残魂。"
画面突变。成年后的桑萝跪在河神庙里，将发簪刺入自己心口。蓝血顺着簪身流下，在供桌上汇成四个字：【蛊死契生】
幻象消散时，陆昭发现自己跪在地上，断簪深深刺入掌心。血珠滚落，却不是正常的鲜红色，而是带着蓝光的暗红。
阿蚺的银剑突然指向他咽喉："你究竟是谁？"
陆昭抬头，发现老妪独眼中满是警惕。"陆昭。"他哑声道，"刑部密探，银铃氏..."
"谎言！"银剑逼近一分，"普通人的血不可能唤醒记忆珠！"
夜枭的啼叫划破寂静。陆昭突然意识到，自己掌心被簪子刺破的伤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更不可思议的是，流到地上的血珠正在蠕动，渐渐凝成微型蝴蝶的形状。
阿蚺踉跄后退，银剑当啷落地："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颤抖的手指解开腰间布袋，倒出十几枚铜钱。这些铜钱自动排列成圆阵，最中央的那枚突然立起，飞快旋转着发出刺耳的嗡鸣。
"三年前那场大火..."阿蚺的独眼死死盯着陆昭，"死的根本不是陆明，对不对？"
铜钱突然全部炸裂。陆昭的太阳穴突突跳动，记忆的闸门被洪水冲开——祭坛上哭泣的双生子、父亲含泪举起的银刀、被强行分离的魂魄...以及最后时刻，那个挡在他身前的少年背影。
"我是...陆明？"他低头看自己的手，掌纹不知何时变成了锁链的形状。
阿蚺的狂笑惊飞夜鸟。她捡起银剑，突然刺向自己心口："阿萝那傻丫头...她救的从来都是..."
话未说完，地底突然伸出数十只白骨手，将她拖入土中。陆昭扑过去只抓住半截银剑，剑身上用苗文刻着：【魂归魂，土归土】
断簪上的珍珠彻底碎裂。蓝光如流水般倾泻而下，在地面形成清晰的路径，直指骨铃墟最深处。陆昭拾起银剑时，发现剑柄中空，里面藏着张泛黄的纸条：
【锁魂链第七节是乌岩的本体，在枯冢地宫水晶棺下。用簪刺之，可破百年局。】
月光重新露脸时，陆昭已经站在枯树前。蝴蝶焦痕此刻泛着荧光，树洞深处传来规律的"咚咚"声，像是心跳。他举起断簪，簪尖的蓝光与树洞里的荧光相互呼应。
当簪子完全插入树洞的瞬间，整棵枯树轰然倒塌。树根处露出个深不见底的洞口，石阶上布满黏稠的蓝血，一直延伸到黑暗深处。
陆昭最后看了一眼掌心的断簪。珍珠虽碎，却留下个极小的光点，在他握紧时微微发热，像是某种无声的鼓励。
阶梯比想象中长得多。随着深入，两侧墙壁渐渐变成某种有机物质，表面布满跳动的血管。陆昭的银剑划过墙壁，流出的不是血而是半透明的黏液，散发出桑萝本命蛊的味道。
最深处是个圆形石室，中央放着熟悉的水晶棺——正是当初囚禁"陆明"的那个。只是现在棺盖大开，里面铺着件染血的祭袍，袍角绣着银铃花纹。
棺底有道暗门。陆昭用断簪撬开，露出下面狭窄的竖井。井壁上挂着七条锁链，其中六条已经断裂，唯有一条仍在微微颤动，末端没入黑暗。
簪子突然变得滚烫。陆昭松手的瞬间，它自动悬浮起来，如箭矢般射向那条完好的锁链。金属碰撞的脆响在井中回荡，紧接着是某种生物痛苦的嘶吼。
锁链寸寸断裂。陆昭突然感到心口剧痛，那个沉寂多时的蝴蝶印记浮出皮肤，振翅欲飞。他踉跄着扶住井壁，却摸到满手温热的液体——是血，正从四面八方渗出，流向井底。
一个模糊的身影在血泊中渐渐成型。当那张与乌岩一模一样的脸抬起时，陆昭的银剑已经刺出，精准贯穿对方眉心。
"晚了..."乌岩——或者说他的本体——露出诡异的微笑，"锁魂链断，蛊神已醒..."
他的身体迅速溶解，最终只剩下一枚银铃悬浮在血泊上。铃身刻着与陆昭心口相同的纹路，内壁用血写着：【蛊死契生】
当陆昭握住银铃时，整个地宫开始崩塌。他拼命往回跑，身后的通道如活物般收缩。就在即将被吞没的瞬间，心口的蝴蝶印记突然发光，形成保护罩将他推出洞口。
黎明第一缕阳光照在脸上时，陆昭发现自己躺在溪边。断簪不知所踪，唯有那枚银铃静静躺在掌心，铃舌是半截熟悉的珍珠——正是簪子上缺失的那部分。
下游传来孩童的笑声。陆昭循声望去，看见几个苗家孩子正在浅滩玩水。其中一个女孩抬头看他，眉眼间竟有几分桑萝的神韵。她手中捧着个陶罐，罐口停着只蓝翅蝴蝶。
当陆昭走近时，女孩突然将陶罐递来："给你的。"
罐底沉着粒珍珠，正是断簪缺失的另一半。蝴蝶振翅飞起，落在陆昭心口，转瞬没入皮肤。女孩笑着跑开，歌声随风飘来：
"银铃碎，蛊虫飞，七月半，魂兮归..."
溪水突然泛起涟漪。陆昭低头，看见水中自己的倒影渐渐变化，最终定格成桑萝的脸。她唇角微扬，做了个"嘘"的手势，随即消散无形。
唯有银铃在风中轻响，像是回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