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我们刚过马路公交车就来了。上了公交车之后，坐了三站，就到了母校附近的南湖公园，邱月拉我下了车。我非常纳闷，明知道过昨天我来过，今天她又带我来这个地方，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进了公园，我们还像大学时代那样，并肩漫步在柳丝低垂的湖滨马路上。同样是十月的艳阳，如果在南方，照在人身上就像火烤的一样，而在东北，照在人身上却是又温暖又舒适。
邱月穿着一件米色风衣，肩上挎着一个深棕色皮挎包，几络长长的发丝在晚秋的风中轻轻地向后飘动。我转过头仔细地打量着她，虽然她还像年轻时那样漂亮，不过眼角已有了几道细细的鱼尾纹。真是岁月不饶人！尽管这样，邱月看上去要比春花年轻很多，实际上她比春花只不过小两岁。
这时邱月也转过脸来看我，我们的目光碰到了一起，她笑笑说：“又不是不认识，想看就光明正大地看，还偷偷摸摸地看。”
“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我也笑了。
“我是不是显得很老？”邱月问。
“风姿绰约，不减当年。”我并不是有意奉承邱月。她给我的感觉确实如此。
“秋实，你学坏了，学会拍马屁了。”邱月说。“纵然是如花美眷，也敌不过似水流年！二十年过去了，我怎么可能没有变化呢？”
我急忙辩解说：“风采和相貌是两回事，我只是说你风采依旧，并没有说你长相没有变化。”
“狡辩！”邱月说。“不过，你的话听着让人受用，想不到你也学会讨女人欢心了。”
“我现在这个处境哪有女人愿意接近我，我想讨女人欢心也没有机会。”我苦笑一下说。“如果我以前会讨女人欢心，就不会有现在的悲剧了。”
“不就是暂时下岗了，你没必要这么自卑！我觉得你魅力不减当年。”邱月说。
不知道邱月说的是场面上的话，还是她的心里话。我又苦笑一下，说：“男人的魅力是能担当起养家的责任，可是我现在连这一点都做不到。”
“秋实，你变化太大了，当年你经历了那么多次退稿，可是从来没有气馁过，现在遇到一点挫折怎么会变得这样悲观？”
邱月说的一点儿也没错，我确实变得没有一点儿自信，所以也没有反驳她。环顾四周，公园里和昨天一样，仍然有一些附近大学的学生在那里读书、谈情说爱。也许他们之中就有我和邱月的同门师弟师妹。
这时邱月说道：“昨天是你二十年后第一次回到这里，可是在这二十年里，我记不清来过这里多少次了。每次来到这里，我都想过，也许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与你在湖堤上漫步或是在湖边的翠柳下互相依偎，没想到今天我们又一起来到这里，现在我觉得就像梦中一样。”
“两天来我虽然没有做梦一样的感觉，可是总有一种错觉，好像又回到了二十年前。”我感慨地说。
走累了，我们在湖边的一个长椅上坐下来。我们旁边的椅子上有一对年轻人正依偎在一起。他们的行为并没有感染邱月，她的表现与昨晚截然不同，在我身边正襟危坐，连我的手都没碰，这让我感到有点儿意外。故地重游，在这个我们曾经度过无数个甜蜜时刻的地方，她为什么会如此淡定？
我看了她一眼，发现她好像在思考什么。我没有打扰她。我们就这样默默地坐在那里有十多分钟。邱月终于开口说话了：“秋石，我想问你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对我来说很重要，你一定说心里话。”
我看看邱月，发现她的态度很严肃，我也很认真地说：“有什么问题你就问吧，我保证说心里话。”
邱月想了想问道：“你这么热衷于办蜂窝煤厂，主要目的是不是为了你的初恋情人？”
“是她先提出来想自己办厂，我才关注这个问题，原来我根本就没想过自己办厂。当然，我想办蜂窝煤厂，不仅是为了她，也是为了我自己。”对邱月我不想有任何隐瞒，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你现在是不是还在爱着她？”邱月直截了当地问道。
尽管我不明白邱月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我仍然实话实说：“如果我说我只是把她当成童年伙伴中的一个，现在不过是我的一个普通朋友，那我是骗你，可是在我的心目中她不能和你比。你我之间毕竟真真切切地爱过，而我与她之间只是有过少男少女之间的那种朦胧的情愫。”
“假如我和她一样，现在也是单身母亲，如果我们俩都想与你重温旧梦，你会选择谁？”
“当然会选择你。”我毫不犹豫地说。
“好了，提问完毕，我们可以走了。”邱月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然后站起来，向公园外面走去。尽管我一头雾水，可还是紧紧跟在她身后。
走出公园，穿过一条马路之后，邱月把我带进一栋很旧的楼房的二楼。在一个房门前，邱月掏出钥匙，打开房门，让我进去。
这是一套客厅和厨房都很小、有两个卧室的旧式住房，家具上罩着旧床单和塑料薄膜。
进屋之后，邱月掀去罩在沙发和茶几上的塑料薄膜，让我坐在沙发上，然后她在我身边坐下。
我环顾一遍整个房间，好奇地问：“这是谁家？”
“这是我自己的家，是我们单位分给我的房子。”邱月说。“在搬到你昨天去的那个地方之前我们一家三口就住在这里。我们搬走之后，房子借给我表姐家的孩子住了一段时间，一个月前她结婚走了，这房子就空了下来。”
“怎么不把这房子卖掉或租出去？”我感到纳闷，不知邱月留着这个空房子干什么。
“我另有打算。”邱月说。
“给你女儿留着？”
“不，为我自己留着。”
“为什么你自己要留套房子？”我不解地问。
“因为这个！”说着，邱月从挎包里拿出几张照片，放在我面前。
我看了一眼最上面的那张照片，背景是一片海滩，里面有个穿短裤的中国男人和一个穿泳装的白人姑娘互相依偎着坐在一起。我问道：“这两个人是谁？”
邱月怒气冲冲地说：“那个男人就是我丈夫，那个女人是他的俄罗斯情 人。我丈夫以前在外贸公司工作，后来他辞了职，自己开了一家公司，做边贸生意。从那以后，他就以做生意为名，几乎长年在外，偶尔回来一次，也是为了看望女儿，对我不冷不热。我早就怀疑他在外面有人，可是他的公司在绥芬河，离我们这里太远，我无法收集证据。前些日子，我根据小广告找了一个所谓的私家侦探，他偷拍了一些我丈夫和那个俄罗斯女人在一起时的照片。”说完邱月拿起另外几张照片让我看。
我接过来一看，都是邱月的丈夫与那个女人一起开房时的照片。看着这些照片我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毕竟是她的私事，我不能乱发表意见。这时邱月头一歪靠在了我的肩头，放声痛哭起来，边哭边说：“秋实，现在你知道这些年我过的是什么日子了吧。”
我伸出一只手臂，从后面搂住她，另一只手掏出手绢，默默为她擦去泪水。我非常理解邱月此时此刻的心情，让她尽情地痛哭一场，把压抑在胸中的怨气发泄出来，也许会好受一些。
我暗暗纳闷，二十年来邱月的遭遇怎么会和我相似？都找了一个薄情寡义的人。这也许是我们彼此念念不忘对方的原因。
邱月终于由放声痛哭变成了抽泣。这时，我问她：“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证据确凿，当然是和他离婚了！你还记得昨晚我说的‘机遇’吗，指的就是我要离婚。正好现在你也回来了，我们可以再续前缘，携手走过我们的余生。”邱月说。她依然靠在我的肩头。
昨晚我猜想了很长时间，也没想到这就是邱月所说的“机遇”。虽然现在我对邱月的这个决定并不感到意外，但还是有点不知所措，“这，这……，这怎么可以？我成什么人了？”我迟疑地说道。
邱月说：“秋实，你不要有什么想法，我早就过够了这种日子，我打算离婚，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就是你不来找我，我也会和他离婚，这件事与你没有任何关系。你遇上这件事，完全是机缘巧合。”
“邱月，你想过没有，离婚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吗？”我提醒邱月。
“这个我想过，最坏的结果无非是我放弃现在的优越生活条件。只要能结束目前这种生活，即使我净身出户，一无所有，我也心甘情愿。”邱月态度坚定地说。
我急忙解释道：“我的意思不仅仅是财产的问题，还包括你女儿。没有一个孩子愿意看到自己的家庭破裂，如果你现在离了婚，对她是多大的打击！明年她就要参加高考，在这个关键的时候家里出了这种事，她还能安心学习吗？如果她因为你们离婚高考落榜，对她来说就是雪上加霜，很可能从此一蹶不振。”
“事情不会像你想的那样严重吧？”邱月说。“这些年她一直和我一个人生活。我和她爸爸离婚，只要她愿意和我在一起，对她来说生活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改变，我估计不会影响到她的高考。”
“事情可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我说。“十年前我就想离婚，你知道我为什么拖到现在吗？就是为了我儿子！孩子的姥爷去世后，前妻和她母亲见我升官无望，对我越来越冷淡，我们经常吵架，于是我就有了离婚的念头，虽然我儿子那时才十岁，却因为这件事离家出走，因此我不得不打消离婚的念头。这么多年来，为了儿子，我一直忍气吞声，生活在一个没有一点温情的家庭里。”
“秋实，我顾不了那么多了，这次我实在不想再失去你。”邱月说。“你知道吗，分手以后，我一直以为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彼此伤害留下的伤口会慢慢愈合。为了让自己尽快忘掉你，我草草地嫁了人，可是我怎么也没有料到，我会嫁给一个如此薄情寡义的男人，他不但没有治愈我的旧伤，反而在我的心头又留下一道新伤痕。是他让我日夜思念你，想和你再续前缘。”
邱月的话让我心里一热，可是一想到邱月的女儿，我又冷静下来，说道：“邱月，这些年来，我一直以为大学时代那些美好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留给我的只有刻骨铭心的痛和说不尽的悔恨，从没想过还能与你重头再来。实际上，我比你更渴望重温旧情，可是我们已经不是二十年前的你我了，彼此无牵无挂。在我们准备重新选择自己的生活的时候，必须要考虑对孩子的影响。”
“那你说怎么办？”邱月问。“我昨晚想了一夜，已经下定了决心，这次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你离开我。你在这个时候孤身一人回来，不一定是巧合，也许是上天的安排。”
我想了一会儿，说：“既然你这样想，我有个办法，既不会影响到你女儿高考，也可以给你一段充分考虑的时间。”
“什么办法？”邱月迫不及待地问。
“办法就是你暂时不要离婚，等你女儿高考以后再说。”
“不行！”邱月斩钉截铁地说。“我能不能忍耐那么长时间且不说，到那时恐怕你早就和你的初恋情 人同床共枕了。”
“她说过，她不打算再嫁，要等她前夫出狱，我怎么可能傻到和一个等待自己前夫的人结婚？”
“谁知道你们在一起时间长了，她会不会改变主意？”邱月说。“我不会再让别人把你夺走！”
见邱月决意如此，再劝她也没什么用，便说道：“只要你不嫌弃我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我一定等你到女儿高考结束。我向天发誓，在这段时间内，我决不会与另外的女人谈情说爱或结婚。”
邱月沉思一会儿，抬起头看着我说：“既然你这样说，为了女儿，我可以再忍耐几个月，不过我对你不太放心。你要是和你的初恋情人在一起办厂，你们就会天天在一起，我担心时间长了你们会旧情复发。秋实，我可再也经不起这样的打击了。”
“如果我只是一个人，下岗生活费就能维持我的生活，我可以不和她办厂，可是我还有个儿子，对他我必须承担起作父亲的责任。”
邱月想了想说：“如果你真心诚意地想等我，那就尽快到长春来，我帮你在长春找工作或帮你开家书店，你也不必到外面找房子，就住在这里。”
“我答应你，一定尽快到长春来。”我说。“不过，我有言在先，我现在的情况你也知道，如果我在长春找不到工作，也开不成书店，很可能要靠你一个人的工资来维持我们两个人的生活，那时你不会后悔吗？”
“我决不会后悔！”邱月斩钉截铁地说。“如果真的出现了那种情况，我负责你后半生的生活。只要每天晚上能与你相拥而眠，即使吃糠咽菜，也胜过美酒佳肴。”
邱月的话让我非常感动，顿时眼睛湿润了，我擦了一下眼睛，把她揽到怀里，在她耳边轻轻说道：“月，有你这句话，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和你携手走到人生尽头。”
“但愿这次不要再节外生枝。”邱月附在我耳边说。
二十年的人生磨砺，使我和邱月都没有了年轻时的矜持和虚荣心，彼此坦诚相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