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图’两个字像两根淬了冰的钢针，狠狠扎进陆野的耳膜深处，激起一阵尖锐的刺痛，连带着刚刚经历过生死搏杀后尚未平复的心跳都漏跳了一拍。
他握着那把劣质仿五四的手猛地攥紧，冰冷的金属硌得指骨生疼，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绷得惨白。枪口，依旧没有丝毫放下，甚至微微上抬了半分，黑洞洞地指向前方那个如同雪地幽灵般突然出现的男人。肾上腺素带来的亢奋感正在缓慢褪去，疲惫和寒冷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但他紧绷的神经却不允许丝毫松懈。
眼前这个人，太危险了。那身专业的雪地迷彩，那支一看就价值不菲、保养精良的狙击步枪，还有那双在油彩下锐利得如同鹰隼般的眼睛，无一不散发着致命的气息。
“你知道宏图？”陆野的声音因为之前的搏斗和嘶吼而异常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封的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带着浓重到几乎凝成实质的戒备，“你到底是谁？！”
“说了，萧战。”男人，也就是萧战，语气依旧平淡得像是在讨论今天风大不大，和他手中那支散发着冰冷杀气的狙击枪形成了诡异的反差。他甚至没有在意陆野那充满敌意的枪口，只是微微侧过头，用线条刚硬的下巴示意了一下他们刚刚逃离的地窖方向，那里隐约还能嗅到一丝飘散过来的血腥味。
“那帮废物，动静闹得跟过年放炮仗似的，太扎眼了。”他平静地陈述，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我在这儿猫了两天了，观察一个目标。结果被他们这通乱吠，给搅黄了。”
陆野的心沉了下去。猫了两天？观察目标？这绝不是普通的猎人或者偶然路过。他的眼神骤然变得更加锐利，几乎要刺穿对方脸上的油彩，毫不掩饰的杀气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你也是宏图的人？”
这个问题问出口的瞬间，陆野全身的肌肉都绷紧到了极致，做好了随时扑杀或者同归于尽的准备。如果这家伙和宏图是一伙的，那今天就是他的死期，他不介意在临死前，再拉一个垫背的，哪怕拼上这条刚刚捡回来的命！
萧战似乎被陆野这毫不掩饰的杀意逗乐了，嘴角在油彩下几不可察地向上扯了扯，眼神里却带着显而易见的嘲弄，如同在看一只不自量力却又足够凶狠的幼狼。
“我要是宏图的人，”他慢条斯理地说道，语气带着一丝冰冷的戏谑，“你觉得，在你像只兔子一样从那个地窖口窜出来的时候，你现在还能有机会用这把破枪指着我说话？”
他轻轻拍了拍自己怀中那支修长而精密的狙击步枪，动作不大，甚至可以说很随意，但那沉重的金属枪身和上面复杂的瞄准镜，却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这玩意儿，”他指了指自己的枪，又看向陆野，“在你脑袋探出洞口的那一刻，就能把它打成一个烂西瓜。相信我，我的枪法还不至于脱靶。”
陆野沉默了。冷汗，瞬间浸湿了他贴身的衣物，又迅速被刺骨的寒风冻结。对方说的是冰冷的事实。刚才地窖口那场混乱的反杀，电光石火，他根本没有任何精力去防备一个潜在的、隐藏在远处的狙击手。如果这个人真的有恶意，只需要轻轻扣动扳机，自己和阿骁现在恐怕已经成了雪地里两具逐渐僵硬的尸体。
但他紧握的枪口依然没有放下。威胁解除了吗？未必。
“那你为什么要开枪？”陆野紧紧盯着萧战的眼睛，试图从那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中找出哪怕一丝破绽，神经依然如同拉满的弓弦，“打死那个疤脸的手下，是为了什么？”
“清理几只嗡嗡叫的苍蝇。”萧战的回答简单、直接，甚至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冷漠，“我需要安静。他们太吵了，会暴露我的位置，也可能惊扰到我真正想等的目标。”
他顿了顿，那双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落在陆野身上，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仿佛在评估一件武器的成色，或者一件工具的价值。目光扫过陆野身上尚未干涸的血迹、脸上的冻伤以及那双虽然疲惫却依旧燃烧着凶狠火焰的眼睛。
“退伍侦察兵，萧战。”他再次报出自己的身份，这次，语气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像是在陈述一个既成事实，也像是在进行某种自我介绍，“算是吧，退伍了，但麻烦没退。被仇家追杀，没办法，只能暂时躲到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避避风头。没想到，还能免费看一场这么精彩的好戏。”
他指的，显然是陆野在地窖口那场以弱胜强、干净利落的绝境反杀。
“你小子，可以啊。”萧战的语气里听不出是褒是贬，像是在点评一件有趣的发现，“看着年纪不大，骨头挺硬，下手够狠，脑子也转得快。那几个家伙，死在你手里，不算冤。”
对于这种评价，陆野没有任何回应，他此刻没心情接受任何人的“夸奖”或评判。他只想知道这个神秘男人的真实目的。他冷冷地打断对方：“你的仇家是谁？也是宏图的人？”
“不是。”萧战干脆地摇头，眼神深处飞快地掠过一抹晦暗不明的光芒，仿佛触及了某个极其危险和沉重的话题，“我的麻烦……比宏图这种公司，要麻烦得多。”
他没有细说，显然不想在这个时候、对一个刚刚认识的、还处于敌对状态的陌生人透露太多关于自己的核心秘密。
他向前不紧不慢地走了两步，在距离陆野大约五米左右的安全距离停下。这个距离，既能保持威慑，又不至于让对方感到过度的威胁而做出过激反应。蹲下身，摘下一只厚实的战术手套，露出布满老茧和细小伤痕的手指，极其专业地捻起一点被踩踏过的雪，又仔细观察了一下陆野和陆骁逃跑时留下的深浅不一、略显慌乱的脚印。
“你们这样跑，跟在雪地上打路标没什么区别。”他抬起头，看向陆野，眼神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专业判断，“最多不出半小时，疤脸那帮人就能循着踪迹追上来。他们人多，装备可能比刚才那几个废物更好，到时候你们插翅难飞。”
他的目光转向陆野紧握在手中的仿五四，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轻蔑。
“仿五四？呵，这种地摊货色，粗制滥造，膛线都未必磨得匀。在这种鬼天气下，金属冻得发脆，枪油估计也凝固了，我估计打不了三发就得卡壳。运气再差点，没准第一发就能直接炸膛，到时候是杀敌还是自杀都难说。”
说着，他也不等陆野反应，径直从自己腰间一个看起来毫不起眼、却鼓鼓囊囊的战术小包里，掏出一个小巧玲珑、结构精密的组合式金属工具，又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小瓶散发着特殊气味的透明油状物。
“算你们运气不错，碰上我。”萧战站起身，动作麻利地走到陆野身边。他的靠近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让陆野下意识地绷紧身体，枪口再次微微抬高，眼神中的警惕几乎要溢出来。但萧战仿佛完全无视了陆野的戒备和那近在咫尺的枪口，只是伸出手，语气不容置疑。
“不想死，就把它给我。”
陆野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他死死地盯着萧战那双坦然而锐利的眼睛，试图从中分辨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恶意。对方的眼神平静无波，只有一种纯粹的、对枪械的专注和一种……居高临下的自信？他又飞快地瞥了一眼蜷缩在身边，冻得瑟瑟发抖，嘴唇发紫，眼神空洞却依然下意识紧紧抓着自己衣角的弟弟陆骁。
寒风如同刀子般刮过脸颊，带来火辣辣的刺痛。绝望和希望，怀疑和求生欲，在他心中激烈地交战着。最终，生存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咬了咬牙，极其不情愿地，但还是把那把象征着最后武力保障的仿五四手枪递了过去。
萧战接过枪，甚至没有多看陆野一眼，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手中的这块“废铁”上。他的手指灵活得像是在跳舞，拆解、检查磨损、用工具快速清理关键部位的冰碴和污垢、滴上几滴特制的低温枪油、重新组装……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快得让人眼花缭乱，充满了机械的美感和一种令人信服的专业性。
短短几个呼吸之间，那把原本看起来粗糙冰冷、充满廉价感的仿五四手枪，仿佛脱胎换骨。枪身的金属似乎都多了一层沉稳的光泽，枪机拉动的声音也变得更加清脆、顺畅，不再有之前那种干涩的阻滞感。
“只是做了最基础的保养和润滑，在这种低温下能起点作用。”萧战把枪重新塞回陆野手里，语气平淡，“里面的撞针和复进簧磨损有点严重，凑合用吧。至少能保证你相对顺畅地打完这一个弹匣。记住，子弹省着点用，这玩意儿精度不高，超过十五米基本就随缘了。”
他做完这一切，才重新抬眼看向陆野，目光扫过陆野和陆骁身上那在零下十几度的严寒中显得异常单薄的衣物，以及两人脸上和手上已经开始出现的明显冻疮。
“还有，”他指了指他们，“你们两个，穿得跟两只刚从鸡窝里刨出来的鹌鹑似的。再不想办法弄点御寒的东西，找到能生火的地方，天黑之前，你们就得因为失温症变成两根硬邦邦的冰棍。这大兴安岭的林子里，到了晚上气温能降到零下三十多度，就算是神仙来了也扛不住。”
陆野沉默地看着他，感受着手中保养过后明显不同的手枪传来的温度，以及对方话语中透露出的、对这片雪原残酷环境的深刻了解。他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嘶哑冰冷，却比之前多了一丝认真：“你说了这么多，做了这么多，最后，到底想干什么？”
萧战站直身体，拍了拍手套上沾染的细微雪沫，脸上的油彩在灰白的天光下显得更加模糊不清，只有那双眼睛，再次变得锐利如刀锋，直刺人心。
“很简单，”他吐出两个字，清晰而坚定，“合作。”
“合作？”陆野几乎是立刻皱起了眉头，眼神中的警惕再次升腾。和这个来历不明、目的不明、身手可怕的男人合作？这听起来就像是与虎谋皮。
“对，合作。”萧战重重地点头，语气斩钉截铁，不留丝毫回旋的余地，“道理很简单，掰开了揉碎了说给你听。”
“我，被困在这儿了。”他指了指自己，“想安全离开，需要甩掉一些像影子一样跟着我的眼睛，可能还需要处理掉一些挡路的麻烦。一个人，有点吃力，也容易暴露。我需要一个帮手，至少是临时的。”
然后，他指向陆野和陆骁，毫不客气地戳破了他们此刻的窘境。
“你呢，小兄弟。带着一个明显受了惊吓、几乎失去行动能力的拖油瓶，”他瞥了一眼陆骁，后者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更加用力地往陆野身后缩了缩，“被宏图的人追得像条丧家之犬。你有点狠劲，也有点小聪明，但光靠你自己，想在这片吃人的雪原里活下去，还要找宏图报仇？呵，我只能说，勇气可嘉，但基本等于找死。”
他再次指了指自己，语气中带着一种强大的自信。
“我，懂枪，懂各种枪械的运用和保养改装。我懂追踪和反追踪，知道怎么留下假痕迹，怎么抹掉真踪迹，怎么利用环境迷惑敌人。我懂野外生存，知道怎么在这种鬼地方找到吃的、找到水源、找到安全的庇护所。最重要的一点，”他刻意加重了语气，每一个字都敲在陆野的心坎上，“我知道怎么活着离开这片该死的雪原，我知道安全的路在哪里。”
他向前逼近半步，目光灼灼地盯着陆野的眼睛，一字一句，如同钉子般砸进陆野的脑海：
“你需要我。”
陆野彻底沉默了。
寒风卷着雪粉，打着旋儿从两人之间呼啸而过。萧战的话，像是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他此刻面临的所有困境和内心深处最迫切的需求。
是的，他说得对。
他现在，确实需要帮助。迫切地需要。
一个懂行、有能力、熟悉这片雪原、并且看起来和宏图不是一路人的帮手。否则，别说报仇，他和阿骁能不能活过今晚都是个未知数。
可是……天上从来不会掉馅饼。尤其是在这片弱肉强食、危机四伏的东北雪原。任何看似无私的帮助背后，都可能隐藏着更深的算计和代价。这个萧战，他到底图什么？仅仅是需要一个“临时帮手”这么简单？
“我凭什么信你？”陆野抬起头，迎上萧战锐利的目光，声音依旧冰冷，带着最后一丝挣扎和怀疑，“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利用我们？或者，你和你的仇家，跟宏图之间，会不会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勾当？”
“你没得选。”萧战的回答比他想象的更加干脆，更加不留情面，“你可以选择不信我。然后，带着你弟弟，继续像没头苍蝇一样在这林子里乱撞。我敢打赌，天黑之前，你们要么冻死，要么被疤脸那帮人找到，剥皮抽筋。”
他顿了顿，语气放缓了一丝，像是在给陆野最后的思考时间，也像是在陈述一个冰冷的现实。
“或者，你可以赌一把。”他的目光扫过陆野紧握的拳头，扫过他眼中不屈的火焰，“赌我不是你的敌人，至少，在离开这片雪原之前不是。赌我对付宏图那帮废物，比对付你们两个半大的小子更感兴趣。”
“你帮我摆脱麻烦，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协助。我帮你活下去，带你离开这里，甚至，可以顺手帮你清理掉一些追兵。”萧战的眼神很平静，像是在说一件天经地义、公平合理的交易，“我们各取所需。等离开了这片雪原，到了安全的地方，咱们桥归桥，路归路，谁也不欠谁的。”
陆野的目光剧烈地闪烁着。他看着眼前这个深不可测的男人，又低头看了看蜷缩在身边，冻得浑身发抖，眼神空洞，却依然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抓着自己破旧衣角的弟弟陆骁。
养母惨死的画面，宏图那帮人嚣张跋扈的嘴脸，弟弟受惊吓后呆滞的眼神……一幕幕在脑海中飞速闪过。
生存下去！
报仇！
保护阿骁！
这些念头如同熊熊燃烧的烈火，灼烧着他的理智，也给予了他做出决断的力量。
赌一把！
他猛地抬起头，眼神中的犹豫和挣扎被一种冰冷的决绝所取代。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放下了手中那把保养过的仿五四的枪口，但握枪的手依然没有完全放松警惕。
“好。”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干涩而沉重，“合作。”
短暂的停顿后，他的眼神骤然变得阴沉狠厉，带着一种近乎野兽般的凶悍和毫不掩饰的威胁，死死锁住萧战。
“但是，萧战，你给我听清楚。”陆野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合作期间，如果你敢耍任何花样，或者有任何对我们兄弟不利的企图……”
他微微抬起手中的枪，用枪口点了点自己的胸口，然后又指向萧战。
“我保证，你会死在我前面。”
面对陆野这赤裸裸的威胁，萧战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咧开嘴，露出一口在涂满油彩的脸上显得格外森然的白牙，眼神中甚至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欣赏。
“彼此彼此。”他同样低沉地回了一句，语气中带着一种同类之间才能听懂的默契和……警告。
两个同样身处绝境、同样狠辣、同样不信任彼此的男人，在这片冰冷死寂的雪原之上，达成了一个脆弱而危险的临时盟约。
呼啸的北风卷起漫天雪粉，将他们刚刚达成的协议，连同彼此眼中深藏的戒备与杀意，一同掩埋在这无尽的苍茫之中。前路，依旧凶险未知，但至少，他们暂时不再是孤身奋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