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更大了,已经不是鹅毛,简直是成团成块地往下砸,带着狼嚎般的风声,劈头盖脸地抽打在人脸上,冰冷刺骨,留下火辣辣的疼。风雪模糊了视线,天地间只剩下一片混沌的白。
陆野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前面开路,厚重的积雪已经彻底淹没了他的膝盖,每抬一次腿都像是拖着千斤重担,耗费着本就所剩无几的体力。冰冷的雪水顺着破旧的裤管往里渗,冻得他大腿肌肉都在抽搐痉挛。
他艰难地回过头,透过漫天风雪,看向身后几步之遥的陆骁。
这个傻弟弟,他唯一的亲人,此刻像一头迷途的幼兽,背着两人全部家当——一个用脏兮兮的破布胡乱包裹起来的硬邦邦的包裹,里面是几块冻得能砸死人的干粮和一些零碎杂物。他一步不差地跟着,高大的身躯在风雪中却显得异常脆弱,仿佛随时会被这酷寒吞噬。
陆骁的脚步是机械的,沉重的,但他那双曾经清澈憨厚的眼睛,此刻却空洞得吓人,直勾勾地盯着前方某处虚无,瞳孔里映不出风雪,也映不出陆野焦急的身影,像是魂魄被那场冲天大火和飞溅的鲜血一同抽走了。
村里的火光,养母倒在血泊中那绝望而又不舍的眼神,还有“宏图拆迁”那帮畜生狰狞狂笑的嘴脸……这一切显然把他彻底吓垮了,震碎了他单纯的世界。
陆野心头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紧,连带着肺腑都跟着疼。喉咙干得像要冒烟,他舔了舔瞬间冻住的嘴唇,用嘶哑得几乎不成调的声音喊道:“阿骁!跟紧了!别掉队!”
风声太大,陆骁似乎没有听见,依旧像个没有生命的木偶,执拗地、一步一步地往前挪动。只有那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以及呼出的白气迅速凝结成的冰霜挂在眉毛和睫毛上,证明他还活着,还在挣扎。
刺骨的寒冷和无边的疲惫如同两条最阴狠的毒蛇,死死地缠绕着他们兄弟二人,贪婪地吸吮着他们身上最后一点热量。体温在以惊人的速度流失,再这样漫无目的地走下去,恐怕不等山下那些追兵的脚步声响起,他们就会变成两具冻僵的尸体,永远留在这片荒无人烟的雪林里。
不行,绝对不行!
必须找个地方歇脚,哪怕只是一个能暂时遮挡风雪的破洞!
陆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眯起被风雪刺得几乎睁不开的眼睛,顶着凛冽的寒风,竭力辨认着周围熟悉又陌生的地形。这片山林,他从小撒野长大,哪处有陡坡,哪处有溪流,哪棵老树下适合掏鸟窝,他闭着眼睛都能摸个大概。
他的目光如同鹰隼般锐利,飞快地扫过被皑皑白雪覆盖的山坡、树丛。突然,他的视线定格在一处并不起眼的小土坡上。那土坡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形状却有些微妙的不自然,几根早已枯死的藤蔓顽强地从雪层下探出头来,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是那里!
陆野心中猛地一跳,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角落被触动了。他记得小时候跟村里的老猎人进山,似乎就在这附近见过一个隐蔽的地窖。
他不再犹豫,挣扎着扑过去,用冻得几乎失去知觉、却依旧爆发出惊人力量的双手疯狂地扒开厚厚的积雪。雪下是枯枝败叶和烂泥的混合物,随着他的挖掘,一个被几块腐朽的烂木头和枯草掩盖的洞口逐渐显露出来。
一股阴冷、混杂着泥土、腐朽木头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霉味的气息,猛地从洞口扑面而来,带着地底深处的寒意。
就是这里!一个废弃多年的猎人地窖!以前山里的猎户冬天进山打猎,为了躲避风雪或者临时过夜,会挖这种简易的地窖。虽然废弃了,但至少能挡住这要命的风雪!
“阿骁!快!这边!”陆野的声音因为激动和急促而更加沙哑,他顾不上许多,率先手脚并用地钻了进去。
地窖内部空间狭小得可怜,高度只到成年人的腰部,长度也不过两米多,宽度将将能容纳两个人蜷缩着躺下。里面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只有那股浓郁的、混合着潮湿泥土、腐烂植物和若有若无的陈年腥臊气息,刺激着人的嗅觉。
陆骁紧随其后,笨拙地钻了进来。他一进来,就将背上那个沉重的包裹“咚”一声扔在地上,然后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虚脱般地靠着冰冷潮湿的土壁,蜷缩成一团。他高大的身躯不断地颤抖着,牙齿不受控制地互相撞击,发出“咯咯咯”的密集声响,在这死寂的地窖里显得格外清晰。
陆野迅速转身,摸索着用几块扒开的烂木头和雪块,小心地将洞口重新堵上大半,只在上方留下一道极其微小的缝隙用来透气。他不敢完全堵死,怕两人在这狭小的空间里窒息。
地窖里瞬间隔绝了外面呼啸的风雪声,世界仿佛一下子安静下来。但失去了风雪的对比,那股从地底深处渗透出来的、无孔不入的阴冷寒意,反而变得更加清晰,更加难以忍受,如同无数根冰针,扎进骨头缝里。
黑暗中,只剩下兄弟两人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以及陆骁那无法抑制的牙齿打颤声。
死寂。
然后是更加汹涌的饥饿感。
胃里像是有一把火在烧,又像是有无数只蚂蚁在啃噬,空荡荡的,抽搐着发出无声的抗 议。陆野摸了摸自己早已冻得麻木僵硬的怀里,那里揣着他们最后的食物——几块硬得像石头的玉米面干粮。这是养母用家里仅剩的一点粗粮烙的,本来是准备让他们兄弟俩冬天偶尔改善伙食的……
想到养母,陆野的心脏又是一阵剧烈的绞痛。他强忍着翻涌的情绪,费力地掰下一小块干粮。干粮冻得太结实了,他用尽力气,指甲几乎要嵌进那冰冷的硬块里,才勉强掰下来婴儿拳头大小的一块。
他摸索着将这块干粮递到陆骁嘴边:“阿骁,吃点东西,不然撑不住。”
陆骁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把头埋得更深,埋进自己蜷缩的双臂之间,像是在逃避这个冰冷而残酷的世界。
陆野沉默了片刻,没有再强求。他知道,陆骁现在需要的不是食物,而是某种能够将他从那片恐怖记忆中拉出来的力量,但陆野现在给不了。
他将那小块干粮塞进自己嘴里,用力地嚼着。冰冷坚硬的碎屑硌得牙龈生疼,粗糙的口感刮擦着喉咙,难以下咽。但他还是逼着自己,一口一口,极其缓慢地吞咽下去。冰冷的食物滑进胃里,非但没有缓解饥饿,反而激起一阵更强烈的寒意和痉挛。
但他必须吃。
他必须活下去。
他死了,谁来为养母报仇?谁来照顾这个已经吓傻了的弟弟?
黑暗中,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身旁陆骁身体那剧烈的、不受控制的颤抖。不仅仅是寒冷,更多的是源于灵魂深处的恐惧和创伤。弟弟的痛苦,像一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陆野的心脏。
养母临死前那绝望的眼神、村子里被点燃的房屋化作冲天火光的景象、宏图拆迁公司那个领头的光头男人脸上狰狞的笑容和啐在地上的一口浓痰、还有那些手持棍棒、凶神恶煞的打手……一幕幕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一遍又一遍地烫在他的灵魂深处,留下永不磨灭的疤痕。
寒冷侵袭着四肢百骸,冻得他血液都快要凝固。但他胸腔里,却有一团无法熄灭的火焰在疯狂地燃烧。那火焰源于失去至亲的悲痛,源于家园被毁的愤怒,更源于刻骨铭心的仇恨!
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剧烈地疼痛,烧得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嘶吼出来!
陆野死死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呈现出一种可怖的惨白。尖锐的指甲深深地刺入掌心冻得麻木的皮肉里,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这一点点痛楚,反而让他混乱激荡的思绪奇异地变得更加清醒。
他靠着背后冰冷、粗糙、带着泥土腥气的土墙,感受着这足以冻僵骨髓的彻骨寒冷,感受着腹中如影随形的饥饿折磨,感受着身边弟弟无声的崩溃。他的眼神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却亮得如同两簇幽幽燃烧的鬼火。
那里面没有丝毫的恐惧,没有半分的迷茫。
只有如同这地窖般死寂的沉静,以及在这片死寂之下,汹涌澎湃、足以焚毁一切的滔天恨意!
宏图拆迁……
那个光头……
所有参与了这场灾难的人……
他无声地喘息着,胸膛因为压抑的情绪而微微起伏。每一个名字,每一张脸,都被他死死地刻在脑海里,融入了他的血液,钉进了他的骨头缝。
复仇的念头,不再是遥不可及的虚妄口号,而是如同呼吸一般,成为了他生存下去的唯一本能,是他在这绝境中支撑下去的唯一支柱。
他要活下去。
他要带着弟弟活下去。
他要变强,强到足以将那些高高在上、视人命如草芥的家伙,一个个亲手踩在脚下,让他们付出千倍、万倍的代价!
这冰冷、黑暗、充满腐朽气息的地窖,不是他们的坟墓。
这里,将是他陆野浴火重生的起点。
是复仇之路的,第一块基石!
他轻轻挪动了一下身体,将自己稍微靠近了瑟瑟发抖的陆骁一点,用自己仅存的体温,尝试着给予这个可怜的弟弟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
黑暗依旧漫长,寒冷依旧刺骨。
但陆野心中的那团火,却越烧越旺。
他知道,从走出这个地窖的那一刻起,以前那个在山林间嬉笑打闹的少年陆野,就已经死了。
活下来的,将是一匹来自雪原、心中只有仇恨和守护的孤狼。
只有如同这地窖般深沉的死寂,和死寂之下,熊熊燃烧、足以焚毁一切的恨意。
他无声地喘息着,胸膛微微起伏。
复仇的念头,不再是虚无缥缈的口号,而是如同呼吸般,融入了他的血液,刻进了他的骨髓。
这冰冷的地窖,就是他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