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群侠大会八星谷 赤心不向孟津渡
青澜字行天下,闺名人前莫显,鲜为世知。此刻应景,衣色青青,风拂绿波,当此青阳初春之季,本似天人合一,但因言表多冷峻,稍违时宜,清凉肃杀意境更胜,似一泓林前淡去的秋水。当下知了她的行称,只听三人同时连谓,言有重叠,略分先后。烧神曰:“原来北邙碑上第三仙。”嫖虫曰:“原来你就是‘绿林剑仙’李青澜。”还数画师最有礼貌:“大将军夫人的师妹,绿林剑仙,果然名不虚传。”又报全了自己,复姓欧阳,名丹字丹青,故号佛笔丹青。
她无回礼,赤心侠升虎口把脸一摸,颏下摩挲,又思索起些,喃喃道:“绿林剑仙?绿林?这……如今还有绿林军吗?光武那会儿不是早就被灭了么?”最后一问时缓缓上前,剑仙闻之亦缓缓转身,眼角余光瞥来,斜刺里四目一对,彼此俱止。李青澜并无话说,静默中似已有话。侠先说话:“不好意思,我忘了你刚帮过我,却不是我忘恩负义翻脸不认人。实在是我平日素喜思考,想象太多,惯会出言不逊,一不留神就得罪人。”忙团团作揖:“抱歉抱歉,没有讥讽你的意思。汝之绿林非彼之绿林,今同武林之意!”望此黑团趣形,青澜渐起冷笑,盛时侠见,揖势一停,持如静塑,也是讪然对笑。
两强在前,谷口已不必守。画师穿过红黄二人,径向仙侠二位,言欲解围,措词暂穷,侧身掌指有请:“里边坐吧。”赤心侠精神刹那即换,向谷一声“好嘞”蹦去,仿佛两个世界,好像刚才并没有发生那些。青澜目光追之微凛,雅俗三人转来稍迟,目送之际并未见他入谷瞬间。只见得他探出头来:“你叫欧阳单?”复回出身来:“怎不是双的?莫非字无双?”欧阳丹应:“丹青的丹,故字丹青。”侠曰:“明白,画师嘛!”彼问:“呼我何事?”小侠跳来:“我不是爱胡乱思索么,方才便有两个疑问,受你好意邀请,一时高兴险些忘了一个。”彼请垂询,跟前侠踱一个来回:“你复姓欧阳,可是前朝千乘郡人欧阳和伯一脉?可也是研究《尚书》的?便是你这一家尚书注解,世称《欧阳尚书》。”答曰:“祖宗欧阳讳生开启一家学说,我这一支虽其苗裔,却早分得远了。”
欧阳生,字和伯。疑为对方祖宗,当面避讳,敬尊称字。画师继续:“且他初学于秦朝博士伏子贱的《伏生尚书》,传至曾孙子阳讳高时方得大成就,遂有‘尚书欧阳氏学’之名。在此以前,我这一脉已然分家。”子阳亦欧阳高字,赤心侠微笑:“我便是吃不准些,就敬得远些,好一定把你包含在内。”欧阳丹曰:“可惜我们这一支都无此古学天赋,或兴趣不在于此。我少年时亦习之无成,却早早显露出绘画的才能,便转而专起画道。”侠曰:“不要紧的,祖宗事业也不尽该是父子相传。自己兴趣最重要,尚书注解一事也早有别的名家做来,比如‘夏侯尚书’。”丹然:“且有大小夏侯氏,长公胜、长卿建两家。”因与自己不是一个学派,故不再避讳,省了讳字只按古法将字名连称说得快些。果又说道:“尚书之学,他们两家都比我欧阳氏学一家晚些。建从胜学,兼从高学,不仅继承两家之学,也有不少非难与改动。”
这时那两处斗势也止了一处,却是赌棍自己叫停,正往最后一处再劝。故这里两个都还未去劝解,只管谷前听论,且看是不必了,免得好像非得听她李青澜不可。赤心侠正问画师:“既然你已分家,今是哪里人?”即闻棋叟朗声先至:“我们四个都是洛阳人,不然岂敢北邙碑上联称‘河洛四友’。”侠然:“江湖称号亦应符合地理人文,不能随便乱来,不然出格,不然贻笑大方,不然易遭误解,不然自己也不方便。”这话不然二字学的是棋叟口调,彼不介意,尽数然之。最后一然,远处书生摇扇踱近:“我等雅人尚可碑上留名,有些低俗的虽也四者并称,却上不得。”
二人皆忿,烧神暗怀,嫖虫先斥:“你我两边相当,且还是我们略胜,你有何面目在此把话逞强!”书生曰:“村前较量,碍于居民都在,方不敢大起音波攻势。若换了在北邙山上,”收扇一指,“早教尔等陪葬先贤!”嫖怼:“今去山上斗来!看谁陪葬!”应声各退半步先后起了功架,旁至一人:“谷中宴席已备,山上寒冷,何苦往之。”其声亦冷,乃李青澜中间站了,左右顾谓:“虽四友联称,论实力却是仙音领衔,且胜许多。她亦‘九音绝律’之五音第二,一人占了两个名位,且第九碑上人物似远胜诸位,未必非要带着你们占这第四碑吧。故四友非其为首恐无三位碑上之名,你们二位也不必嫉妒他们三位。”话里褒贬同在,两头都压住,遂问潭东那边为何还不罢休,竟是之前赌棍剧富拦吃货赵滚勿追书生古浪,此刻自己人之间斗起。烧神望彼一叹:“我大哥不易罢休的。”浪声高调:“南蛮人不可理喻!”
李青澜望势踏出几步,经过赤心侠身前,背听其曰:“那厮也不干净。”她本未决定就去,闻言一停:“这也不干净那也不干净,你眼里谁还干净?”侠曰:“你我最干净,别的尚可,除了这两个。”醉仙有声,侠问他:“怎还不进谷?”同时她问侠:“还有哪两个?”答曰:“青楼常客最不干净,且身心俱脏;南蛮天热,恐吃的不干净,怕也不常洗澡,故也里外都不干净。如此,真气也都脏了。”妇莫理会,醉仙怨侠:“不像话,竟忘了我。”妇复缓缓上前,侠问:“又去吸啊?你那绝技,可是逢人便吸,来者不拒么?”青澜只顾前方:“我可不止这一个绝技。”见着那边赌棍出手更多留情面,且不敢用最擅长的暗器,料他久必吃亏,言毕终是飞去。
起落复起,到彼果然。橘影力逊正退,对面泥爪探近,脏体紧随。李青澜让过一个身位稍降犹高,发足下面踢去。赵滚匆忙回臂上遮,格际未觉疼痛,以为更弱,退而复进。知他不知好歹,妇必挫之,遂又凌空一指逼出一道酒液。此举以其功力必伤常人,但于对方隔衣未必,须击薄处,最好裸露,更盼柔处,比如眼睛!不好真伤他,准头略低,打他人中,未期必中,只求正面疼一处。他却躲过了,复凭身法迅速欺近追来,若蹿若跳,忽左忽右,连避数道,实欲地面截她,毕竟受制稍阻。青澜先落先退,此前因屡听赤心侠气污之说,此刻倒真有些心存介蒂,面对凶徒狰狞,虽自弗惧,委实恶心,不愿肢体接触,就此连退不止,但凭指法射击且越射越快,酒液射线愈密,所向方位多变,其中虚实缓急亦渐丰富纷繁,竟至化出一套似是而非的精妙剑法,便是以逍遥指法驾驭逍遥剑法,也竟因此偶然,临敌自创了新法,固还远未完善,胜在意外突然。南蛮心智低下,少见多怪:“这是什么法术!”呼际膝盖被中,未伤略痛,有如一阵针刺。虽非一般意义上的受伤,正当奔势顿阻,实也有些挫伤的味道,青澜就不射他同一处了。
村外地少,且战且退,很快就到。赵滚湿身,途中又中两道。赌棍先至,便带两个义兄一起迎上,三面围定将他困住拦下。略述缘由,李青澜亦长话短说,南蛮人只明大概,犹不罢休。画师补充,书生讥讽,他俱不理。赤心侠就其本性劝之:“里边有好吃的。”他方缓神色却问:“可有熊肉?”侠应:“未知,我先去看看!”一蹿进谷,瞬前目示醉仙,他自随后。外边自有人知,画师告来。赵滚问:“既然没有,哪里有得?”彼曰:“洛阳周围繁华,人多密集,兽自不聚。须更远处方有,且不必西去。那里是往河南城方向,也还不够荒野,只得另三面去。”滚问远近,棋叟答来:“东去最远,可从南北。南渡伊水,村野更广;北入邙山,荒的更多。今已洛水之南,故南去更近为好。”滚思敌人怎会好意,遂问:“你等住何处,如此晓得?”叟曰:“吾家城东士乡聚,彼家城南褚氏聚。”复指书生:“他家甚远,洛地黄河东面数来第一渡,五社津。”彼曰:“今我三人都住大将军府,不常回家。”赌棍曰:“五社津在巩县北去黄河渡口,向东已过偃师,不算洛阳了。你等河洛四友,名不地道。”叟曰:“河洛河洛,黄河、洛水之间。我等皆出河南洛北,仙音白马琴栈亦然,岂不地道?况洛阳乃首都,京师地面宽广,也大致管着周围这些地方,又岂不能作数?”书生亦曰:“我本孟津渔民,自小苦读,方有今日。后来入赘,五社津乃吾妻家。”听毕滚曰:“虽是如此,却都不近。不信你们,我自己寻来,宴且不赴了!”纵身一蹿上崖,如蚤附墙,贴壁迅疾,沿途崎岖,到顶艰难,却未投谷中,转向山多处去了。
其余三恶起初共呼之,自又步近山壁。此时谷内火光映出,画师笔指:“天黑了,诸位请进。”面孔所向,明示剑仙为主当先。三恶让过她,还因赵滚之去略微犹豫,即被棋叟、书生抢了前面。烧神终曰:“不管他了。”方都一起进,他既为首,蓦去倏快,便又抢过棋叟、书生,画师干脆也慢,让他仅次于李青澜。此行路短,赌棍最后,甫入未深,隐约背闻远方一丝笑语,以为村民,自不回头。身前嫖虫最熟此声,疾思即定急转欲出,面对义弟的随口一问疾过即答:“内急。”赌棍尚未在意,问过依旧进谷。
村南谷西,口向东开。窄道尽头若经一扇无楣之门,且靠左偏处,入内左侧继续是山壁,挡着村里方向,前方与右方延去方广,且右边更深更长一些,犹不足十丈方圆。地面唯此入口,乃一绝境。虽然纵横皆不够开阔,好比一个巨室大厅,容客足矣。周壁嶙峋突兀,大势围圆,向上明显内倾,到顶诸峰聚敛,于是见天的一圈更小了。时距初十五元宵还有三四日,加之夜幕甫落,月色朦胧未满,也不在此圈中。点点繁星,北斗七颗,北极最亮,刚巧尽数容得,其余廖落随缘。
天上七星,下对中央八墩,一大七小,布似星阵,却比北斗群多一个,应此谷名。又俱入地生根,天然之上人工痕迹,小者同尺寸,大小皆五边形,也都高无二尺,作几尚嫌矮,扁扁的仅够盘腿而坐,大者可容二三,余约一人而已。
此趟非座,尽置饮食。三小墩上各是一釜两镬,四周都有余出,正好薪柴绕墩,底下燃烧,釜内煮肉,镬炖菜汤。另四墩上多为高盏,唯一大墩则“染炉”品列。此乃后世火锅前身,因“锅”字还未收入《说文解字》,火锅尚非正式汉名,锅形之器犹少,凡带锅字的叫法皆属民间自行稀称。今观此类,各部一体铸造,底内支起烧炭,上为釜镬之形。别处的有深有浅,这三个深的,广口可更高些,边缘连格围铸,各种小食材、佐料预备其中。大食材亦在高盏,墩大遂沿边再围起一圈。
就此石墩阵外丈许,三面铺席到壁,或有间距、或相接续,皆置木几,案上空器,以供飨时行取坐食,只剩进道平壁相连的南面处,因侧当东门吃风,留与往来畅通。东壁北延向内,贴着站了几个持火把者,看是吏身。再内东北角上踱一黑衣郎,带剑华鞘,稍在巡视,似此一众之首。一吏未持,如他带剑,乃此间亭长,管着周围好几个村落,此刻随他共迎入谷一行。
叙过打量,吏自平常,都尉沾亲。李清澜心思:“他果然与梁胤长得些许相似。”看这梁马也有七尺多高,脸如一颗倒心,眉清目广,粉口秀鼻,耳廓骨感褶挺,倒比自己师侄尚多几分端正颜色。全身装点未繁,实也不少,适度之中更透富贵。遂将二者细细比较,一行人多,画师介绍略久,容她眼波从容,几番起落。
对面顶髻以半个银冠前托为裹,墨绿与银二道绸带混发缠导,上方束出即向脑后马尾般垂落,共发帘为瀑。髻前到额,中线分际,左右发浪延开,自两侧垂覆大片,复延返额前,遮去眉角眼角,就如窗口两道窗帘从中间向两边各自挂起而敞开正面。眉皆帘后隐约,眼睛多有露出,周围少许啼泪妆,丹红之色若淡若浓。眉心纵向画一道绿线,上下两尖,稍及鼻梁,中段渐浓略宽,左右又似横出俩尖,整体像一个竖起的细瘦菱形。脑门对称两旁拐弯处为颞,发帘挂势经此,厚薄变化之中细见纹理,平当发根际线又各吊一个微形中国结,贴发对称。并非织物,乃金银制品,混了别的金属,其色铜铁之间,小巧玲珑,银浅泛黄,微转晃动之时,或闪或淡,映出浮光变幻。上尖吊珠,捻发串之固定,下尖系着深红,发帘外垂绦外悬,耳边荡来绕去脑后,复向内穿过发帘,自耳后下方肩颈交际一侧跨回落及胸前,与其两鬓耳前流出的最长一对发缕内外并列,都过乳长垂。两绦末端各是两颗珍珠,上下略分大小,叠似倒形葫芦,犹非尽头之物,在下再连出一股雪白穗丝,色纯不透明,衬托珠色晶莹。
他耳廓虽大,耳垂甚小,竟也对称配戴耳饰,质色光泽同那对中国结。最上为环,穿了肉孔,下坠一个反拗的细索绞链,末端吊铛。如此一物三部,耳环、耳坠、耳铛,三者一体相连。铛为筒形,一端有底一端吐纱,湖色青蓝,垂不及胸,止于领口前方。看此男为女饰,剑仙问之:“汝已西尉,又带着手下,怎这样打扮?”梁马回答:“今趟并非公务,不过是大将军调我前来照看些。”
问答之际复观其衣,倒十分简单,不求繁饰,大体只是一身黑亮,料必名贵。各部大局分界镶了银条为边,互相划分深浅稍作区别。交襟两道最深,内衬交襟略高得露,黑得更深一些。最内领口与胸前两绦同色,因是贴身内衣,止现深红交抹。外服衣表仅一对配饰,贴着肩肋一线、胸胁分际,就银条边界上水平绦末珍珠,亦作四颗两对葫芦形红宝石。大颗如枣在内为底,小颗如豆外叠其上。两处宝石都嵌在一个钱币大的小环内,得与外衣银边缀连不落。环色几同耳环,材料必也一致,外围又有同色同质大环,分为三条细钩半月形,首尾互相叠过接绕,圈出碗底大小围住里面的。
打量过后,李青澜目搜赤心侠。他早进来了,正与西侧山壁前三座音乐人物说话。由北而南,太学狂生坐了第一,张牛角其次,仙音最末,却还未近这一侧尽头。只因她这三人艺业同属,故在一起,她之后尚留三个空座,便是三位东道。醉仙老迈自卑,适才入座又与她隔得更远了。
仙音剧梦,与赌棍剧富皆为剧孟后裔,五官比他精细,身容俱瘦如篙,也有得一比,只是不如他高,梳髻加饰为高,披发愈发显瘦。右眉角侧垂短若掩,左眉梢上亦分下一股荡势,弧掠平过却不遮挡,对称两处见得区别。头上平髻,覆发中分且展开如瓣,形似蝴蝶双翅平摊。头顶首饰乃一黄金制品,也是四朵长长的椭圆环形花瓣,花心就连底冠之上,由此向后竖起绽放。身前案上器色如旧,名曰凤凰琴。脸色堪比之,肤质光滑而色泽深沉,意境堪堪甚于一旁狂生,不逊农夫张牛角。仙衣淡红,亦陈旧黯然,仿佛披纱,朦胧之下内多层次,方是崭新的。
身后琴童侍立,衣亦淡红,非淡即边,外罩淡黄坎肩,虽淡一体明亮,竟比主人显眼。原来并非仙音旧随,却是陈家书童,生得阔口大眼,两腮饱满,两条短辫垂肩,貌似少女,实现几分老成,一臂叉腰一臂倒持长琴,腋下穿过竖起,肘后贴臂露出肩头,提枪似的架势,神气多于稚气,英姿胜于美容。
稍前,狂生已两边引见,女婢班天骄乃自家乡带来京师,未在介绍之列。赤心侠方与张牛角数言见欢,正双手握住一侧大牛角被他站起荡来,忽又一个跟头落到仙音案前,因日间遭遇,劈头先问此婢:“你是哪个书舍里的小学生?”对方自幼跟随陈徵,年纪并不与她主人十分悬殊,头遂一撇,腮更鼓起,不作回答。侠又提醒:“衣服穿得不对。”她方回视:“哪里不对了?”侠指:“你这背心布料未厚,怎么穿到外面来了?”她稍低头一瞥,笑彼无知:“此物非止内衬一用,原是无袖的外罩,胡称马甲,汉名裲裆,民间或谓坎肩。”侠赞干练,复指其琴:“你这把备用的么?”班娇无可回答,侠曰:“若一直备而不用,带着也累。”娇身未转,小蹦北跨横行几步,站至狂生背后。
赤心侠笑:“明白,是他用。”遭她白眼,忙避目光,转视案上凤凰琴问起仙音:“昼与画师村口比拼,前番所弹,几人当我,几人与你内力相连?”她答:“能连的都连了,你也好内功。”侠谦:“模样怪些。”她应:“彼此彼此。”侠曰:“你只是腰身太细,脸还正常,不如我怪。”她道:“再近我些。”侠上半步,瞅了几瞅:“你还有什么天赋异相?”她道:“看我下盘。”侠矮案前探身不雅,便绕向北端好远些侧面看她,迎面先见山壁拐弯处居角坐一褐衣黑裤铁面人,一半面具一半露脸,髻势带披,稍混马尾,身势略侧,大体右肩西抵山壁而面目朝南,双臂胸前叉起斜抱一杆浑铁棒,丈许百炼精钢通体锃亮,坐姿亦如此棒笔直。背听仙音:“这位是洛阳右部都尉史刚。”侠忙打招呼,并无理会。仙音再谓:“他来见证公道,故不多言。”侠遂东指:“莫非此亦都尉,那边见证?”梁马迎至:“我乃西部都尉,六部尉中我最年轻,只在此安排杂事,没有座位。东边乃东尉江大侠坐镇,稍后方到。”侠见东北角座空,其下东座首席西门玄、次席关虬,然后四恶之位,眼下俩空,烧神第二、赌棍第四,便是东边数来第四、第六。
第七带刀老者,白鬣灰须,披发如雪,额前燕尾分张,垂及两颧,遮目似睡。又其服色净亮,里外多件,每层之间皆异色分明,俱薄且裹得似紧还松,乃为打斗时无碍。身形矮小若团,观此瘦颜颇多皱纹,必非肥胖之躯,衣服太多之故,众人中只比赤心侠这团明显大些。老腰一侧刀鞘亦短,半圆半月一个扁匣。李青澜因非请自来,欲自就第八,却被画师告知:“此是商老二子之座。”方又南移,书生就指下一案:“此是江家‘玉影双侠’之座。”青澜道:“共是十座,我便最后也无妨。”棋叟曰:“两边末座正是留与不速之客,然而您奉襄城君之命大驾光临,岂能枉受怠慢。”她问:“还有哪里可坐?”叟指四恶首座:“此人既不赴宴,仙子那里请便。”烧神目光抬起,青澜秋波对接:“容否?”彼曰:“他若回来,与我共席便是。”
望她就座,赤心侠又回看北壁一排,到史刚为止共五座五案,都间距较大:“这些是留给其余都尉的?”梁马挥臂掌扫:“今是左尉桥公南面居中,另有南北二尉张彪、盖升。”侠忖:“桥玄也来!待会有好戏看了!”就先回头打量仙音,小吃一惊,见她下盘甚厚,当是细腰以降肢体陡转丰腴,两腿极端粗壮,上下悬殊极度异常!
不等他问,仙音先道:“我痴于炼气练琴,平日久坐不动,故而逐渐如此。”赤心侠曰:“大人物大造化,常生异相,你我彼此彼此。”言毕听毕,相对一笑。侠问梁马:“我坐哪里?”彼曰:“非是预定中的几位,向着哪一边就去哪边南面到底最后一张案拼着坐。”侠顺其指而望:“似乎地方小了。”彼曰:“临时到来,只好将就。”复指中央石墩:“今晚酒食不都上案,那些但凭自取,每次少拿些,挤一挤也无妨。”侠放大话:“就那些也不够我一人吃的,怎够大家果腹?”梁马当他纯是玩笑,谓之:“尚有热菜,就在村口最近的两个店中温着,只等客都到齐,便一发送来。”侠问还有哪些武林人物,彼曰:“皆是京师都尉。”侠问:“都尉乃朝廷命官,管着街道治安,怎参与这些江湖琐碎之事?”彼曰:“今日雅俗纷争,各邀帮手,为免死伤之祸,请几个都尉来公证比试,监视他们不可过分。”侠曰:“听说地方上有些都尉与黑道有染,互相划分地盘,就如这般。你也是都尉,如今你帮哪边?”梁马有些不耐烦了:“我不管这些。”未等再问,转身而去。侠盯背影三尺内跟进,左边绕过石墩时各色菜品急速过目,停欲伸手抓一张白菜叶来吃。
斜对面三雅二俗五人正互相冷嘲热讽斗口,自以书生当先。烧神、赌棍既坐,都面向石墩,自然见了,共呼赤心侠无礼,却非为了制止他,只教那三人回头。侠已得物,书生甫转,跟前棋叟急取袋囊中黑白二子闪电出手,分打腕、叶。侠既南面诸墩,左肩左胸向着他们,右持菜叶回手稍缓,身前转个外势下方兜升就口,便都让过了。只听山壁两响,白子先到嵌入不见,黑子势弱弹开。侠忖:“他也不想伤我,留了分寸。”画师到前,左停谓之:“菘须烫过再吃。”随后叟至:“你怎生吃?”
菘即白菜,乃一大类,最初仅指小白菜,以其茎白叶青,又叫青菜。个儿大叶黄的方是北方大白菜,当时种得还少,此间待客犹显珍贵。赤心侠曰:“生的好吃,烫得烂熟没营养了。”书生又来:“都洗干净了,生吃亦可,只是淡了,”扇扫虚指,“还需沾些佐料。”侠看近处五颜六色十几种:“我只饿了先尝,既是无礼,佐料不要了。”书生笑谓:“瞅你人小,可无礼些。”侠问料里荤素,听他一口气说不完,就把菜叶一扯为四,分别先沾单料,糖、盐酱、醋。这些易辨,吃时身旁扇指:“此乃豆豉,不是荤的。”侠问:“许我再吃第二张?”彼曰:“事不过三。”侠忙吞尽,又拿两张,一张沾豉先咬,最后一张准备淡吃。及食彼问:“怎不沾了?”移扇随便再指一处:“此乃韭花酱。”侠曰:“过年多饱食,留这一张清口。”
世或以白菜谓大白菜,青菜谓小白菜,将这菘类分为大菘、小菘。各地所称,千古混乱,当时亦已然。棋叟故曰:“白菜入肺经、胃经,正宜清理肠道。”赤心侠应:“大肠与肺相表里,肺入养气为阴,肠出粪便为阳。”书生摇扇若闻若笑:“唔……话虽不错,如今不雅。”那边烧神高声:“前番不许我等入谷先饮先食,今却许他放肆!”赌棍随口附和,这厢四人俱知他们挑拨,都不理睬。
赤心侠视菜及墩:“瞧这八个石座颇合阵形,也不像是天然生成。”棋叟颔之:“正是人为的。”侠问:“可是对应此间谷名?”叟答:“也正是。”侠问:“天上有北斗七星,它这多一个,怎么回事?”叟曰:“此石阵非关天上星宿,只应人间事。”侠问:“什么事?”叟言时稍有一仰:“地上看来难得全貌,你若山上去往下看此,可同时见得一形三势!”侠问何谓,书生古浪曰:“便是这一个阵形里含着三种形势。”侠犹不解,画师一手扶之共同转身,一手动笔划地:“光说难见,我来示给你看。”叟却一手止之:“你这麻烦些,我的更方便。”一手取子落子,一颗象棋红帅外加三白四黑围棋子,跟前刚好一大七小八枚。此举为之若常,从容平淡,布阵成形一气呵成。侠观:“可就是一模一样的?”叟然浪赞:“长史的棋艺自是精妙绝伦,不许有错。”侠再观再问:“什么意思?”欧阳丹曰:“多看看。”侠提虎口摩颌思起,稍顷缓缓言出:“像是在打架,一边四颗黑星拱卫老帅,对那一边的品字白星阵。”丹然:“不错,五星乃汉,三星三韩。”叟曰:“我方红帅坐镇,复领黑衣属吏。对方三韩之地今有殷商遗民混居,殷祚属金德,其俗贵白,故是三颗白子。”侠稍忆历史,喃喃做声:“三韩我也晓得,便是马韩、辰韩、弁韩。不记得本邦曾与他们之间有什么大争战,敢问今喻哪一场?”叟与浪笑而丹正色直言:“非指国家交兵,乃喻昔日武林之斗。”叟曰:“却是有关国家荣辱。”浪曰:“因是三位外邦使者联手挑战我华夏武学尊严,故有一战,”扇即向墩一指,“就在此间!”侠问:“哪一场?我怎未闻未见?”扇又来回指道:“彼时我等尚小,恐怕你还未生。”叟曰:“此役即由‘闻人越女剑’坐镇领衔,会同天师道高手王长、赵升,并方仙道中领军人物阴长生、马鸣生,共同迎战外族挑衅!”
赤心兴奋,侠声骤呼:“哇,这阵仗!这等阵容,可了不得!恨我父母未能早生我几年,不然也一定要来看看的。”古浪曰:“那时阴长生还不是‘生门十三处士’之首,也还未拜马鸣生为师。后者也还没叫马鸣生,这是他后来的道号。他本姓和,以字行世,谓之君贤,乃和帝时人物,临淄公门捕吏出身,极善擒拿手法,东夷一带各种飞禽鸟类古今手格武学技巧集大成者,当时天下第一名捕、鹰爪王。”欧阳丹曰:“二人实力那时虽然尚在王赵两位之后,也已足够傲视武林。”棋叟曰:“五人中唯独他属官府,名义上以他为首。”丹笔指帅:“战时却是‘越女剑’凭实力居中。”浪扇再指一圈四子:“便是如此一个阵形。”侠看那三子:“敌我胜负如何?”浪答:“险胜!”侠又思起喃喃:“五打三,似乎……胜之不武啊!”浪曰:“人数我优,器甲他好。”侠问:“怎讲?”浪曰:“因各逞绝技,故不限于都持兵器,哪般擅长就用哪般。我们除了‘闻人越女剑’用环首刀,其余都是徒手功夫。三韩三位,皆有兵器。辰韩者乃我秦种遗民,故用秦长剑,便是昔日秦王断荆轲一条腿的那类长剑。”侠呼:“够长!”叟曰:“弁韩使者用重锤,复披重甲,几乎刀枪不入。”侠曰:“够赖皮的。”丹曰:“马韩者乃其国中金马城骑术高手……”侠声呼断:“明白!这厮竟还骑马!”丹然:“且用的是弓箭。”叟曰:“故而这是个骑兵,为了防止他打不过却兜圈子,双方约定在此谷中比试,出谷算输。”侠指墩赞:“好计较!这些障碍不利于他。”叟曰“那时没有,胜后五人连月庆饮,方慢慢造起,故意造得如此形势,好作喻义纪念。”
赤心侠问:“此乃一形一势,还有什么含义?”棋叟骈指夹起一子,指尖指阵:“眼前这是五星对三星,我且不动它们位置,只换颜色,你再看看。”言毕振手一弹,子去代帅,乃一黑将,故已五星全黑。瞬间画师笔端触地挡了那头,听响红帅回飞,径投叟袋。侠视两边:“依旧五对三,有何不同?”叟又射一子,黑阵中最近白阵处一子即换白色,画笔依旧挡回黑子归袋。侠抬头微笑:“四对四,这是倒戈了。”复问何意,棋叟莫答:“便要你猜。”侠悟遂曰:“莫非喻今四俗四雅之争?”叟笑:“已然和解。”侠曰:“这里也看你和。”叟曰:“这里阴中有阳、阳中有阴,恐是和不彻底,姑且贵白贱黑。”眨眼之间,俩子换白。这次画笔连挡,方向并不一致,不能一次都回,先一子落袋,次子折向书生,被他起扇挡回袋中。侠问:“六白两黑,又是何意?”叟问:“可知扛鼎大赛?”侠曰:“考较功力的。”叟曰:“米道用米负重,江东二王用鼎,故起争执。米道以为,鼎重且险,米袋堆叠稍优。王氏父子以为,米粒太散碎,集之而计未足精确。双方不睦,议战切磋。”侠问:“二对六,谁托大?”叟曰:“江东方面父子并肩,天师及王长、赵升都还算他俩前辈,遂遣第三代弟子王老携第四代弟子共六人对他父子二人。因是比拼功力为主,就依此现有之阵,不可移动,或坐或立据墩而战,形势便如我这黑白对局。”侠叹:“一阵含三势,妙也!若非棋子颜色变化示我,真物实难一次见全。”叟仰而环视:“现已知此玄机,若能登崖俯瞰,可尽收眼底。”侠呼:“好嘞!”一个筋斗平地飞起直上,于三面山壁之间几番弹射来回,升至极高,攀住一岩,额手视下,如猴观世。须臾原样落返,众有喝彩。
谷内声歇,三友面前赤心侠问:“我去哪里坐来?”画师提笔遥指对角:“且随那一位如何?”侠望西南,到头最后一案一人,带剑背壁端姿,正饮一坛,案上竟已置得两个荤菜。侠辞三位,口衔菜叶斜刺里往之,经过醉仙案前问:“你怎甘于靠后?”彼饮杯中物,邻座坛来又倒给他些,漆杯接时稍谢,听响见满收回,再饮再笑谓侠:“我既好酒,且坐第九。你没座位,不妨与我一道。”侠看第十位年轻:“还是和他一起好些。”这里答过且过,那里侧见彼身十分瘦削,眉角掠尖、眼角斜飞、唇角上翘,长嘴丰腮似一笑猴,移到正面再看,陡然有变,竟是一张宽面国字脸,配着上下一身红黑衣装,气度瞬转威严。彼请入座,侠侧就一端,解落包袱盘起腿来。即视彼身稍斜,脑后山壁上一个洞穴,适才隐约已见,此刻现了全貌,原来嵌在崎岖之中生得许多杂草,共岩石掩映难辨,洞口上下约莫刚够一人之高,底部起处也高,平了对方首级。他就长臂后伸,提出一坛新酒置于案上:“吾非彼客,自己带来吃来,并无斟酌之器。你若好酒量,就尽此一斗。”言毕撤手,提坛冲他示敬。侠不客气,亦启封迎之对碰,一起畅吞。
停际赤心侠曰:“你这也是本地的酒。”对方然之:“原来你早喝过了。”侠曰:“虽亦杜康,并不完全一样。”彼问:“有何不同?”侠细尝一口:“似乎冷些。”彼曰:“酒未热过。”侠曰:“非一般冷暖,却是深含在酒性中的一股阴凉,最宜夏日饮之。”彼稍升掌过肩后指:“可知此洞深浅?”侠度周身气息:“必是深的。”复出地劲暗探:“原来此处山底掘空。”彼曰:“便是入此洞中,下通地窖,都藏着各家酿的好酒。与店里那些不同,前方得此谷外壁隔护,后方亦因群山层层屏障,不教热气透进,这才酿出凉爽的味道来。”侠曰:“怪不得火把都在对面。”彼曰:“官府小吏哪会顾及民生,无我告知且坐此护洞,他们又岂会自觉远避。”侠曰:“宴请之道,客西主东。今日反之,想必亦因此故。”彼应:“正是!且若他们斗来,吾身就此挡些世俗浊热之气,不教坏了藏酒品质。”侠问:“你也只是肉身,又非与山体相连密封,岂能尽挡之?”彼抽剑面前竖立,凝神聚意,俄顷尖端结冰,周身亦寒。侠曰:“竟是这般消解。”彼方收剑归鞘:“知我何人?”侠曰:“姓傅,名忘了。”彼问:“听谁说的?”侠曰:“与一娃娃逗猴时听得。”彼笑:“那猴与我是兄弟。”侠应:“像得。”再问名号,答曰:“区区北地傅剑,‘气寒西北’傅剑寒。”侠看他白巾抹额垂及右肩,显得一股慨然战意,又问:“你家在北地率民抗敌,莫非你伤还没好?”傅剑曰:“民间义兵战服不全,权且以此标记,真若不幸伤了也正用得着,如今于我却是习惯装饰。”
言毕继续对饮,见得一行三人入谷。赤心侠呼:“桥玄来了!”迎面两位先来看他,乃玄之二女。后面男子红巾抹额,上下一袭深蓝,短衣短裳,外裤松长,胫踝处扎紧收口。此般武者装束,自非桥玄本人,且他肌骨甚壮,亦非玄辈子侄。侠问哪位,桥焰答之:“家丁副率。”侠曰:“原来副的,最大的没来。”桥圆道:“自要留人看家,正副队率不能都来。”侠曰:“既有正副二位,你俩将来若嫁不出去,尚可自己人之间一对一消化。”焰叹:“可惜,都只是一厢情愿。”侠问:“何谓‘都是’?谁愿谁不愿?”焰曰:“姐愿我不愿……”即被桥圆轻咳一声复扯衣肘打住。
这厢话非正经,那边副率被迎,书生拱扇请教:“您是哪位?如何称呼?”答曰:“姓斗名魄,字必胜。”此姓极稀,即令古浪学问广博,亦误解为窦姓:“关西大儒窦公是你什么人?”斗魄抱拳:“非彼之窦,战斗之斗。”浪遂恍然:“好,斗者必胜!斗姓出于芈姓,莫非楚若敖熊仪之子斗伯比之后?”魄曰:“昔日贵族,今已草莽。”
三言两语不见桥玄,赤心侠问其何在。桥焰道:“此等江湖杂事,父亲怎肯参与,纵是祝司隶替大将军传达私谕,也不奉命,只叫我等代行。”古浪微笑,好意锐减:“素闻桥公刚烈,本以为法度与职责之外惟恐大将军叫他不动,岂料顶头上司祝公他也没放在眼里。”桥焰回视:“家父奉行公职,恐惹黑道嫌疑。”言毕闻言,回眸复回,乃赤心侠道:“桥公与我英雄所见略同!”
书生稍怔即叹:“看来我们这一边不尽是同的,今晚恐要不敌那边了。”桥圆问:“我们坐哪?”古浪为难:“两位佳人本随桥公赴宴,自然已有安排,只是如今反陪了下人,不知如何是好了。”斗魄曰:“她们自当依旧,我可侍立。”浪笑:“岂敢怠慢。”侧身展臂,扇指北座居中之位:“桥公不来,你可就得?”魄曰:“我亦岂敢。”于是双方僵持,圆语变通:“可先安排我们再说。”棋叟方到,掌指醉仙所在:“两位因是晚辈,原本共此第九案,只是被这位老前辈占了。”画师旋至,琴棋书画居末,西就第六座,掌指第七座:“老前辈原本在此,今去贪杯,既然占了你们的,你们也占他的,就这里好了。”二女应邀就座,浪谓欧阳丹:“虽言‘琴棋书画河洛四友’,但论年纪我还在你后面。你且上去一位,此座容我。”丹曰:“我等四人排行,岂是按年纪论的。要按年纪,当是棋叟为首,仙音最后。”古浪坏笑:“实不相瞒,我也好色。”丹笑:“画自有色,书岂有哉?”浪曰:“皆有色!汝为丹青之色,吾为汗青之色。”丹曰:“画需多彩,文墨本色足矣。”浪曰:“文字故事,视之无色却思之有色。吾常念西施、昭君之美德,亦好妺嬉、妲己之美色,此正所谓好德如好色。”丹起:“色即是空,让你一回。”
二友换位就坐第五、第六,棋叟步向第四座,似把斗魄晾在一边,忙呼叟回身:“怎忘了我?”彼曰:“既然替桥公出席,就该有胆坐桥公的位子。”魄曰:“并非无胆,只是不敢自大,小觑了众位。”叟笑:“皆是武林之辈,总有人要坐这位子。今我四友做主请客,仙音但好雅艺,不逞拳脚兵器外技,尚有我这‘棋老二’坐镇局面。你我比比,胜我一招自然坐得。”魄曰:“我虽姓斗,并不争强斗狠。”叟曰:“你叫‘必胜’,自该争胜。”魄曰:“所谓必胜,胜敌而已。素闻四位乃洛阳名流,区区私兵之率,比于官家不过一军吏,岂敢与您为敌。败则自取其辱,胜则失敬。”叟曰:“正巧我叫齐战,便是齐国的齐、战斗的战。又字和平,尚可和棋为上、平局为佳。纵然斗个不分胜负,也容你坐得桥公之位。敢问你练什么功夫,”一枚黑子在手,“又教得桥公私戎什么武艺、兵器?”魄答:“私兵不许披甲,故只授些拳脚。”叟曰:“如此恐不足用。”魄曰:“我乃副将,正率武尚荣,略懂硬气功,便教与他们强身护体。”叟手回落:“我还略通拳脚,”子落囊中,“你我依旧比来。”
斗魄无语,桥圆轻唤:“来我身后。”魄向棋叟一礼:“我一介下人,还是侍立为好。”适逢醉仙连尽两杯,就指第八座:“此席尚空,不知是谁,你且暂坐。”魄视二桥面许,再谢老翁提醒,正要转去入席,又有新客进谷,乃一男一女前后相随。男配环首刀,便服显贵;女腰不细,缠带见丰,左侧别一条团了数圈的长鞭,外束青灰色绒毛坎肩,并衣皆厚。所罩外袄深红色旧,如若蒙尘。
男先遥礼洛阳右部都尉史刚,对方欠身面颔。梁马西部都尉,自亦认得来者南部都尉张彪,即迎二人,眼神飞速打量另一个,见她浓眉广目,英姿勃勃,端丽容颜肤色略深,浅黑之中稍透白皙,好似淡染黑土,北方豪女气质无疑。
都尉相见,寒暄过罢。张彪曰:“盖升不来了。”梁马一怔:“桥公也已因故缺席,尚遣家人相代,他这又是为何?”彪谓:“他素单身寓居京师,尚无子女,却在敦煌有一支同宗。今遣少年一名向他拜贺新年,就此留在身边学艺,不然其世袭的‘盖聂之剑’恐要失传了,故是推托没空。”梁马弗信教剑有妨:“如此也不须昼夜传授,何至于无暇赴宴?”彪曰:“虽未问之,想是那少年过了元宵便要走,故而教得紧。”马曰:“我亦学剑之人,虽资质平庸,尚知盖聂之剑绝非区区数日可成。”彪曰:“敦煌盖氏早有盛望,此少年祖父彪正与我同名,乃前任大司农。少年其父盖思齐曾为安定属国都尉,料是武艺不俗,此番遣子到京未必求得全面剑术,或许只为两家互补。”马曰:“他能监领异族,自非一般。”
原来,安定属国初为匈奴降部。武帝元狩二年秋,霍去病于河西之役攻破匈奴右部。期间浑邪王与休屠王奉命驻守河西,屡不敌汉军,被伊稚斜单于召赴单于庭。两王恐遭诛戮,计议降汉。后休屠王反悔,被浑邪王所杀,并其众合共四万余人,号称十万,渡河归汉。匈奴本非纯族,部落间风俗常相异,遂内迁边郡,于长城故塞之外分五处安置,就近从各郡拨出土地授其立国,皆保留国号而属汉,故名属国。五属国分别是:陇西郡之北天水属国,北地郡之西安定属国,朔方郡之北、云中郡以西五原属国,上郡之北上郡属国,西河郡之北西河属国。迩来郡国更易频繁,疆土得失频换,早非旧况。上郡属国已是上郡内龟兹属国,治比一县,乃龟兹人乐慕汉化留居之地。五原今已为郡,因北匈奴殄灭西遁,南匈奴几乎全数归附,故与先前匈奴所降合至一处,于原西河属国治县美稷增设南单于庭,皆并入西河郡,以其众盛于前,汉遣“使匈奴中郎将”屯兵监之。天水属国亦不复存,现为汉阳郡,又即天水郡。安定郡曾因羌乱寄理内地,治所回迁、辖县重整之后,安定属国亦并入之。
梁马故此恭维:“都尉高见,赶快上坐!”见张彪前行,又引他改向:“既然桥盖二位不来,公可居中。”看他犹豫,复作提醒:“总要有人主持局面。”彪终应允:“也罢。”仍见他跟随,回谓:“我已知座,你且安排她。噢,她并非我的侍从,乃祝公半年前收的义女,此行只为护我。”梁马曰:“已有预约,岂敢怠慢祝公家人。”再送几步甫过石墩阵方由他自去,转而带她左拐走向西侧壁前第八案。行时犹慢,套她一个近乎:“既往这边助阵,又是祝公之女,必有武艺,敢问芳名?”答曰:“祝三娘。”
梁马欲知其详:“此是排行。”三娘曰:“便是原来家里的称呼。”马问:“老家哪里?”她答:“东北人家,辽西阳乐。”南拐沿去路短,西侧座仅两空,狂生之下第三位自待棋叟,斗魄终不望坐,未等二人走近即往桥圆身后站了。这厢二人,梁马犹欲多问,中途止步:“公卿大臣之家,纵是养子义女,不会只有排行,缺了正经姓名。”无他前引,三娘亦停:“家本贫贱,旧姓不足道,只因我个子高,小名高儿,如今义父唤我为高奴。”马知祝恬乃中山卢奴人,却不再多猜多提,起步复行间抬头看她,果然明显高过自己,之前未曾多留注意,这时辨她几近八尺。
到座请入,梁马回首又见一行入谷。新旧各俩:商家二子早先已至,后不知哪里逛去,如今方归;姐弟两位正是“玉影双侠”,顿教赤心侠眼睛一亮,原来那江玉正是白马寺追他的蓝发男孩。第五位难言新旧,乃大将军独子梁胤,与梁马原是同堂宗亲,自属旧相识,却又算不请自到的新客了。
亭长先迎,引过商温、商寒。梁马赶到接住其后三人,从右往左依次叙礼,末曰:“不想兄弟你也来了,却座位已满,只能屈就最后。”看彼此皆服饰出众,对面江氏姐弟:男孩衣着迷彩华丽,双袖之下各悬一条细细的白银荡链,配合拳法也是一种特别的武器;女郎素衣单薄,两条前臂裸露,前段俱覆金甲护手。左握未知刀剑何器,只见二柄同鞘,知是子母式。她直发长披并梳高髻马尾长垂,额前燕尾双分,前后上下一体突显其姿挺若柳,又脩颜峻削成熟,风骨条感凛冽,眉目斜飞与鼻口纵横间皆此纤威凌厉之形,仿佛一身都是剑意气势。这番婷婷玉立,高过中准,胞弟位于其左,梁胤携手傍其右,比之皆瘦未分明、矮小显然。胤忽被问:“莫非又结新欢?”自知口吃难顺,答之简短:“是又怎样?”梁马微笑复贺:“观你俩亦同姐弟,真若年纪倒置,按俗乃有福之相。”梁胤张口一阻,江影回笑先谓:“他尚长我二岁。”嘴角两边拉伸,气度成熟剧增,令对方心口一荡,侧身让道示请:“虎女优秀,非鼠辈能驭。”正是两人生肖,过时胤怼:“我不似汝,谁都要!”右顾一惊,即顺外势右转回身,趋步急向谷外!
梁马固然疑惑,江家俩见状也是。江影左手被牵,臂起伸展,随转跟去两步,身高腿长,复一大步追近,牵手处一沉,反拽梁胤。其去势猛止疾回,脸蛋撞上肩膀,就靠着听她稍问,轻声急答:“我师……”终犯口吃,头虽离了,犹躲侧后,贼般向内觑指几下,得缓声续:“……师叔也在!”江影纳闷:“这有什么?”听问胤言不畅,便指彼此。她会意而笑:“我俩光明正大。”胤又语迟,非因口吃,措词为难:“恐……见不得……我……们好。”她愈不解:“难道与我家有仇?没有吧,我都不认得。”边说边拽他回走,入谷弟已在座,就推他共坐第十。途中胤屡抽手未脱,至此换位下首,到她左侧好借她身形隐藏自己,方分了手。梁马本想伸掌示此末座曰请,现看她舍弟伴胤同座,终未敢当众一起辱了,便忍弃此举。
迎这五人期间,对面下首傅剑喝酒啖肉。赤心侠解开包袱,尽数取出裹料丰富的大卷饼:“看你缺粮少素,正好我有这些。”递去一个,傅剑接过放在一边:“莜麦易饱,最后再吃。”侠问:“你也知道此物?”彼曰:“我们那也是苦寒之地,适合种它,充作军粮。”侠忖:“我还待吃他们的,不可饱了。”就将一个小麦卷饼在手,左手持起漆杯请他斟满,然后离座上前,左一口右一口先往正对面,因不识刚坐的二人,也不在乎什么大将军独子、河南尹云云,就北转一案,笑对蓝发江玉:“昨日把你甩掉了。”彼曰:“便是让你跑了。”侠敬酒一饮,看他不动:“忘了你这是空杯。”言时递饼:“饿了么?”见已坑坑洼洼咬得大半残破,又缩了回来,换酒递到:“解些渴吧。”彼自拒绝:“不必。”侠手稍顿:“喝些吧。”彼曰:“你已喝过。”侠笑一笑将杯一倾:“我倒些给你。”汩汩声中彼视垂液流进己杯:“这不一回事!”果见一点碎屑顺流混落,恼起呼之:“够了!”忙又执杯后撤,侠即收手,并无半分洒在案上。江玉低头视杯,那点漂浮残渣着实恶心,见棋叟正踱步数数,便唤他到前要他换杯,却是亭长赶来代劳。侠自转去上一座对视商家二子,商温冷笑不屑,商寒稍顿慢言:“你也在此赴宴!”侠放大吃相:“我自来得,且每次都比你们先吃!敢问前日我走之后,两位吃了多少面、多少蛋、多少肉?”温忿:“今趟你也敢先吃无礼!”旋又质问棋叟,右对面古浪提声道来:“若自己带些饮食,我们也管不着。”温对称左指远处:“饼是他的,酒是那人的,都什么身分,竟赴此宴?”叟答:“他乃大将军故吏南阳朱公荐来,我等不好拒绝;彼为游客,却替村民在此看守藏酒,故亦容得。”
二子遂都无语,赤心侠再移上一位见其父,正拢袖团坐闭目养神,就小团对大团,团团作揖。彼无回礼,只听步声,双目犹闭:“你是何方小子,适才挑衅吾儿,现又挡我面前?”棋叟两边介绍:“此乃赤心侠!这位是商丘堡堡主,八卦门掌门,‘九天人厨’鹤鸣鸿。”侠曰:“知是梁国商鸿,厨艺如何?”鸿曰:“只做人肉。”侠曰:“艺必不精。”鸿起冷笑:“何出此言?”侠曰:“法禁之下何来许多人肉让你试刀,必然生疏了。”鸿曰:“故今应大将军府聘请,前来做个正经厨子。”侠曰:“倒肯屈居下人,余生平庸了。”近旁商温斥责:“你这厮左右是来取笑!”侠曰:“依旧是看厨艺,或许可不平庸。”鸿曰:“如今虽为庖厨,只图珍稀食材,专做上等菜肴,其余概不经手。”侠曰:“似此可不平庸,到时我也尝尝。”鸿曰:“看你胆量。”侠略沉吟:“听说寻常食材做来方显火候真功,你却不做,可见功夫依旧有限。”大道之言令对方一时无语,看他静变脸色,侠背转而去,鸿方睁目又闭。
棋叟见此细节,微微一笑,踱向江玉案前:“今晚六部都尉中,桥公、盖升不来,除了令尊皆已到齐。自少侠进谷算起,已有半刻光景,敢问令尊何在?莫非……也不来了?”彼曰:“村外乡道上逢遇路人私斗,家父留步观之,并嘱我二人先来相告,若逾时稍久,诸位不必久等,大可自行开宴,莫教迟了饿了。”叟礼:“令尊好意,某先谢过。”转招梁马到前:“可以开始了。”彼又唤来亭长:“速与里魁前去呼众传菜。”
里魁即汉时一里之长,俗称里长。秦称里正,之前各国又有里君、里尹、里宰、里有司等不同称法。如今里魁在村即村长,前者官方所谓,后者民间俗称,便是唐以前城、郊民居之间名未细分。唐时方正式划别,郭区之里所辖为坊,郊野之里所辖为村,里在坊、村之上,常五里为乡。故唐无亭级,其里比汉亭,坊、村复比汉里。汉常十里一亭,十亭一乡,实非定数。乡设三老负责教化,大乡复设有秩,小乡为啬夫,都是听讼理政,征收税赋。又有游檄,总乡治安,亭长亦主缉盗,故职属其辖,人事上则归三老任免,便是文属之。秦时法峻,民师律吏,仅乡三老。入汉崇德尚学,增设县三老。后汉儒风鼎盛,郡县多立学校,乡里书舍遍布,终有郡三老。亭长复领亭卒,或敬称他们为亭吏,皆本地服役百姓,故非正编吏员,当前那些壁前持火之吏乃都尉之下梁马属吏,反是远远高于这位亭长。
赤心侠远远听得他们谈话,更又早早闻得谷外动静,忖必嫖虫所为,对手应是醉姑,现却斗到村外去了。她虽武艺略逊,短时无碍,既得都尉监场,当无危险。思定此节,就不打算出谷插手了,归座放心等待更多吃喝,闲来无事,复将此情告与傅剑。彼曰:“进谷小径虽短,山壁不薄,你竟能听到外面!”侠乐得大言不惭:“我乃人间地仙,山神、土地皆要与我传话!”
对方顾吃,一笑置之。赤心侠见醉仙又来讨酒,谓之:“你乃前辈,不可如此靠后,且上去两座,调换她们过来。”彼自回头复回,稍望一眼之后回问:“你是嫌我贪酒妨你少喝,还是你自己也好色?”侠曰:“我与她们有些旧账未了,吃饭时好生谈谈。”傅剑为二人斟酒,醉仙听响视液:“如若要紧之事,只怕酒后不宜。”侠曰:“故趁现在。”醉仙甫被斟满就一口干尽,复讨第二杯:“容这一杯那里慢慢喝去。”
二桥方到,尚未坐定,赤心侠就向桥焰说起事来:“你还欠我些东西。”彼问:“欠你什么?”侠曰:“记得那次桥公带二位做客南阳,与我相会于朱公家里。他们大人之间自然谈大事,你和我玩打弹子,却输给我许多,至今还欠我二十五颗石弹、三颗琉璃弹!”桥焰声疾见高:“这都什么时候的事了!”再言低落:“昨日洛阳城外相遇,你怎不提?”侠曰:“令尊在场,留你颜面。”焰问:“欠得许久,又怎一向不见你来讨要?”侠曰:“此后你我两家多次再会,都没见你再来,必是躲着我。”焰曰:“我哪这般小心眼!只是大人们交往我都没兴趣,故是渐渐不来了,便也忘了这事。”侠涎脸道:“有朱公为证,不可耍赖。”焰曰:“朱公何等人,岂会操这心?再者,记得那次他也没在场看我们玩。”侠换个涎脸:“在他家里玩的,就算他公证过了。”焰曰:“如今你我都已长大,还要那些何用?”侠曰:“留作暗器,或者卖钱。”焰曰:“我有火弹,也是暗器,却没那些,眼下还不得你。”侠曰:“火弹也行,正好玩玩。”焰曰:“那是我的暗器,不能给你。”侠曰:“那么以后还,这里先留张字据。”焰叹:“拿你没辙!”掏起物什,以为是火弹,却递来一大把钱,侠竟不接:“石弹不值几文,琉璃的珍贵,你这些倒不够了。”焰叱:“没完了是吧!”被桥圆扯她轻声,稍虑终又摸出一个金饼递给。侠曰:“两个差不多。”焰犹视之未甘,圆即如数递到,侠将三个都收了:“两清!”唤毕回头提坛,要为二人斟酒:“杯子忘拿了。”那边第七座,醉仙慢饮之际闻听落手,其杯置案无声,她们的一双便一起飞来落到,面前不倒。越过中间第八座时,祝三娘眸随视升复右转落去,虽一直正襟危坐,看罢全程,心犹惊叹不已。
这厢斟毕,桥圆先饮,桥焰先问:“怎这般好意?”赤心侠曰:“如今讨债的不都得低声下气些么。”焰即嗤笑一声:“都已两清,你这多余。”侠曰:“我可不是那种事后就翻脸不认人的人!”焰还待说他,圆赞酒好,劝她赶紧尝了。饮时村民鱼贯入谷,菜品流水般沿座传去。侠目扫荡远处:“怎么都是荤的!”近前又到,五肉俱全。五行之中羊肉属火,乃是一盘烤羊排;猪肉属水,故是一碗补骨汤;牛肉属土,大块和酱,与黄豆拌为一盏;鸡肉、狗肉分属金、木,鸡爪狗腿共处高盏,相克之间冠名“鸡飞狗跳”。侠挑黄豆尝些,便不耐烦,四肴皆推与傅剑:“我不吃肉,都便宜你了。”
首批酒菜摆定,棋叟、画师、书生各有言语,尽是些待客虚话,再请张彪致词。他也并不多言,没要紧的稍微说些,随即举杯敬众,算是开席。江湖野宴,器用不都正式,并无长勺斟酌,坛置案边,自己倒来。酒无三巡,赤心侠出座径至古浪、欧阳丹两案之前问:“为何都是肉,没些素的?”二人不起,欧阳丹道:“素的都在中间。”侠曰:“那些太少。”古浪曰:“过年不就得大鱼大肉么,自然荤多素少。”侠问:“既然有鱼,怎不见之?”浪曰:“鱼在最后,便是庆余。”侠问:“有什么鱼?”浪答:“鲶鱼潭中尚有鲤鱼、青鱼、草鱼可钓,到时每人每样一条。”侠曰:“我等不得,且借钓具一副,自去钓来。”书生两手一摊:“这却没有。”丹曰:“可向村民借去。”稍远处醉仙唤道:“我有!”侠视之太短且已破旧,饵亦不剩多少,即回身出谷,追上村长一行,好说歹说跟到一处店中,借了崭新的钓竿,看那鱼饵之中不止蚯蚓,更有红色蠕动,问是何物。村长曰:“此乃红虫,可钓虹鲤。”侠问:“此又何种鱼类?”答曰:“便是一种通体红色的鲤鱼,生得硕长有力、肉质紧密,专吃这红虫,别的饵却钓不到它。眼下天还未暖,鱼儿多在水底潜伏,你此去须分辨清楚,莫以贵的钓那贱的。”侠问:“鱼饵都分贵贱?”村长曰:“蚯蚓不值钱,杂货铺里一文一大串,红的十倍于之,但这虹鲤却比寻常鲤鱼更贵十倍不止,故而钓得值。且我们这里的鲤鱼也好于别处,形皆宽而圆润,却没有十分长条状的,就似扁鱼,故最肥美。”
赤心侠先谢后辞,提竿出门,肩上扛了,一路回逛。百家灯火渐远,星光月色依旧,把饵撒向泥土,都放生掉了。及至潭边,抱竿盘坐礁上,有模有样垂钓起来。水下空钩岂能捕获,未久背后步声经过,听来一阵甚急,已知是谁,问之突然:“怎无视我?”二人一吓俱止,石木儿不露惊态,寻声搜见:“原来是你。”淳于函应声奔去:“你怎会在这里!”黑衣夜幕,一团背影答曰:“本侠原在吃席,因不食肉,只等最后那些鱼,故先出来透透气。恐路人笑话我无事傻站,就将这些来装个样子,混些工夫。”函喜见之,近身催道:“快随我们去救醉姑!”侠曰:“她有本事,岂需我救。”函曰:“遇上强敌了!”刘华走近:“又是那人……便是白天一个斗我们三个的那个。”侠曰:“如今一对一,也差不多,尚可一时无险。况有都尉在场,不必麻烦我。”函问:“你怎知有都尉!你已来过?”华曰:“都尉有侍从,已然进村。”函得提醒,又道别因:“那都尉不像是要帮我们的样子,适才反而帮起那坏蛋来了!”侠感意外,遽然起身:“带路!”钓竿落水也不要了,急随二人出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