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病房。
白纱帘被晨风掀起时，阳光在抗生素药瓶的圆弧面完成最后一次全反射，光流精准地漫射进林雨墨的眼睑。
窗台上的日历已经走过10日，右后肩的伤势仍在，只能用左手勉强撑起身体，放射状的疼痛感变得温润，像退潮后沙滩的褶皱。
换下病服的难度比想象中更高，再次站在镜前的一瞬，突然发现自己的身体变得陌生。
住院楼外墙的爬山虎在晨风中以近乎同频的姿态摆动，走过院区，林雨墨忍不住再次回望，风已停了，整栋楼恢复平静，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
梓馨驾驶的亮银色AVATR在医院门口刹停，摇下车窗的瞬间，住院部玻璃幕墙的反光恰巧勾勒出林雨墨脸色的苍白，如同褪色的档案相片。
"能自己走出来啦，看来恢复得不错。"梓馨把热姜茶塞进他手里，车载电脑正播放热点视频，万秋地产总裁李明宇的意外车祸仍在热搜列表之中。
“这段时间劳烦你照顾了。”坐到后座的林雨墨抿了口茶，又把茶杯垫在右手臂的石膏上，“曼妮那边，怎么样了？”
"她没事，回公寓住了。至于那位李明宇...好像也抢救过来了，还没恢复意识。"话音未落，中控屏突然跳出聊天对话框，梓馨皱了皱眉，“千梓集团的专员已经到了，我们这就过去？”
“嗯，有劳。”
林雨墨那栋老楼的搬迁协议已经拟定，签字同意后，地块项目的这颗尖刺就会被拔除，林雨墨对着300W的补偿款思虑，一笔超额的回报，千梓集团展露出的慷慨，反而让人不安。
亮银色AVATR碾过坑洼路面，梓馨打着方向拐进棚户区街巷的间夹，远处拆楼机敲砸墙面的轰鸣吞没轮胎压过窨井盖的颠簸，她熄火停在挂着"家电维修"灯箱的棋牌室前，回头道，“实在开不进了，走过去吧？”
“只能这样了。”林雨墨苦笑着下车，也许是止疼药的作用，刨除痛感的身体运作起来流畅许多。
小巷两边的废弃楼群一眼望不到头，烟尘与噪音仿佛是铲除棚户残骸运动的最佳备注，走过面目全非的旧路，只见穿着黑色西装的专员站在临时拆 迁办的门口，密封的协议书捧在他的手上，“久候多时，进屋谈吧。”
"林先生的怀旧情结令人感动。"千梓专员的鳄鱼牌皮鞋踏在塑料地毯上，墨镜反射的冷光衬托着话语中的笑意，"但这座危楼的价值，只在于它压着千梓集团的整治用地。"
“你们不刻薄几句会死吗？”梓馨把产权文件递到桌面上，她看见林雨墨面无表情的翻看着专员推过来的合同，那种近乎麻木的冷静，让她伤感。
"签这里。"千梓专员的手指尖点在补充条款上，林雨墨的瞳孔微微收缩，他看到“不得使用职业影响力介入工程正常运转”的加粗字体，这份合同突然更近于一篇程式化的受降书。
“还真是滴水不漏。”林雨墨用左手完成了签字，一式两份的文书也迅速完成了交割。
专员满意地再次封装文件袋，顺手关闭立在一旁的便携式摄像机后，笑道，“感谢您的配合，请在三日内搬离旧楼，我们会按时进行拆除作业。”
“讨人厌的家伙...”梓馨刻意在专员离开门口之前说出这句评价。
老楼还是沉默着，林雨墨推开脱落锈屑的铁门，听到了老座钟铜摆的嗡鸣，空气里漂浮着淡淡的苦杏仁味，采光还是很难，梓馨打开昏黄的LED廊灯，她看着林雨墨走进了储物间，忍不住跟上前问，“你父母的画...准备怎么处理？”
“寄给叔叔吧，他一直想要的。”林雨墨的手指轻轻拂过画框，画中的人像在微弱的光源里意味深长地暗自微笑。
梓馨拿出手机，通讯录页面在她的指尖下快速翻动，“有什么想带走的？我帮你叫搬家公司。”
“不用了，拿走资料和工作设备就行了，其余都是几十年的老家具了，留在这儿吧。”林雨墨踏着吱吱作响的木制窄梯上楼，脱落的墙灰散在斑驳的地板上，他吃力地抽出一个资料箱，一叠一叠地整理起文件，二十年没换过的纱窗滤进菱形光斑，浅浅照亮着他那没有太多表情的面容。
“我帮你吧。”梓馨拿来收纳盒，捧起文件的时候，她看到过往数年的千梓集团股权变动公报、并购记录、大宗交易记录报表...繁复的数据叠加出林雨墨行至当下的路径，只是现在，梓馨突然觉得那些飘浮在光束里的尘埃，都比他瞳孔里晃动的光更鲜活。
“资料差不多就这些，其余的都没用了。”林雨墨放下手中的档案夹，他缓步走向阳台上的阁楼，梓馨跟着他的背影，攀上用铁板搭建出来的阶梯。
“其实，我还挺喜欢你家阁楼的，视野很开阔，离天空很近...”停下脚步后，梓馨眺望远处，整片拆 迁过半的废墟里飘扬着土黄色的烟尘，近乎毁灭的景象。
走在前面的林雨墨没有转身，打开阁楼木门的时候，他才开口，"至少，记忆不会跟着楼一起倒塌，对吧？"
半个多小时之后，两个收纳盒子放进了亮银色AVATR的后备箱，顺丰快递上门拿过要寄出的油画，随着沉重铁门沉吟出合拢的碰撞声，这栋老楼的命运，似乎也走向了终点。
“终于要搬啦？小林。”张伯又一次从楼边的拐角走出来，爬满皱纹的眼角流露出如释重负的笑意。
“是啊。”林雨墨用左手打招呼的姿势有些生硬，他回首望着老楼微微叹气，“是时候道别了，张伯。”
“这房子有年头了，厨房、阁楼都是一点点扩建出来的，可惜了...”张伯轻轻抚过林雨墨手臂上的石膏，又指了指站在旁边的梓馨，“不过，和女孩子相处，平安是最要紧的，不能再躺进医院了。”
“...我们，只是朋友。”林雨墨苦笑。
“得一步步来么...这巷子够老了，是该走了。”张伯背对着两人挥手道别，他默默跨上早已褪色的凤凰牌单车，伴着链条生涩的摩擦声骑远去了。
“想不到，这里还有人关心你呀。”梓馨望着老人孤单消逝在烟尘里的身影，不免感伤，“我说你...不从楼里多拿点纪念品吗？”
“不了。”林雨墨合上后背箱门，散落在地的拆迁宣传单被风吹到脚边，引号里带着百万补偿的红色标题像是另类的讽刺。
梓馨站到林雨墨面前，难掩的失望从眼眸中流露而出，“你怎么这么冷漠呢！”
远处，混凝土车和拆楼机的轰响又扩散了一阵，林雨墨的视线还是平静的，他看着自己在梓馨双眸中的倒影，“我们已经离结局很近了，所以...加油吧，梓馨。”
“...结局？”梓馨仿佛突然触到了某些沉重的答案，要比告别一栋装载着陈年记忆的老房沉重许多，她想到了那一晚溅在徐曼妮毛呢外套上的深红色血渍...冰冷黏腻而又确切发生的事实，或许，注定会再次上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