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决定开始坐在窗前，好好整理一下这么长时间以来，头脑中杂乱的经历，这时窗外飞过一只白鹭。
这季节，后窗外的南田里总不乏几只白鹭，它们在水稻田中啄食，饮水，洗刷羽毛，偶尔抬起头向左右警惕地看看。我站在窗户后静止不动，观察这些腿脚细长如柳枝，羽毛洁白如初雪的美丽鸟类时，它们往往也会停下正在进行的事情——啄食、饮水或者与另一只白鹭调情，而警惕地一动不动地观察着我，如果我没有下一步的动作，这对峙会持续不短的一段时间，但是每次都是我先失去耐心开始行动。
有一次，就是前几天，我突发奇想，在它们直愣愣盯着我出神时，忽然去拿起桌子上的一本薄书，将其卷成一个细筒，两只手一前一后地端着，半闭着左眼，把睁着的右眼凑到书筒的后面去盯着它。这只白鹭见状惊慌地朝远离窗户和我的方向飞去。我想起“鸥鸟忘机”的故事，大概只是前人理想主义的杜撰，在现实中是不会存在这样的事情的。鸟连鸟都不能相信，必须保持丛林原野生物的狡黠，即使是对待同类也必须有所保留，何况是去相信与它们从未有过交流，也没有共同利益的人类呢？
又一只白鹭飞走了，展开翅膀的样子很从容，它是这片原野的精灵，这里每一株树冒出新枝芽，每一颗草伸展根系，它都了如指掌，也正凭借着这本能，它才能从容地在这里生活。我这个离开这里多年的归来客，想要轻易伤害它又怎么可能得逞呢？
其实我从没想过要真的伤害它，卷起的薄书筒只是我为解闷所开的一个玩笑，它用这片原野的生存法则回应我：迅速展开翅膀并更迅速地飞走了。
如果我是这片原野上的另一只白鹭，拥有一双更有力的翅膀，更健硕的双腿，更尖锐的喙，怕也不能领略南田的风吹云动，雨倾雷鸣。因为我还缺少一只白鹭的脑袋：每一株树冒出的每一颗新芽，每一颗草伸展它的根系，雨来了，东南风来了，我却不能感知到，一无所知南田的季节正在起变化。
我更不能领略南田之外，那个更广阔世界里的风云变幻。我想这正是我在已离开南田多年后的今天，重又回到南田待着的原因。
我在南田待的几年，从未从事过耕田浇水，播种施肥的劳作，也叫不出碗里和盘子里植物的学名。所以我不知道南田现在耕过了没有，根据水田里一道道人为的痕迹，我猜是耕过了。南田蓄了水，最近以来阴雨连绵。放晴后应该快开始耕种了，不知具体会在什么时候。我对南田的知识匮乏到，不像是个在南田从小长到大的人。
我又想起鸥鸟，也就是南田后的这些白鹭，它们只是南田的过客，春天在这里出生，用尖喙去啄吻这里的水田、水草、水虫以及另一只异性白鹭，飞过这里的每一亩田地，像巡视自己领土的君主，在田垄上、水田里、灌木丛中留下它们青春时代的友谊和爱情故事。等到秋天寒潮来临的时候，毫不流连地向着衡阳的方向飞去，在那里度过它们的暖冬。
从前的我认为自己就像这些白鹭一样，在这里成长，在这里经历喜怒哀乐的故事然后再将它们统统遗忘，总有那么一天我要飞离这儿，去寻找自己的衡阳。
我在外面和南田之间辗转，中介就是三里地外那个等车的地方。我有很多次站在那里等待载我的那一辆车到来，那些时候在想什么我早已忘记。
去年是我最频繁地来往于那里的时候，频繁到模糊了我在去年之前来往于那里时的记忆。
我在暮夏初秋时节经由那里，经由这三里地回到南田。南田还是有白鹭，还是有一群人，只是白鹭早已不是那两只，人早已不是那一群了。我也不再是不变的我了。
如果我的寿命和多年前那两只白鹭一样短暂，或许我可以永远兴高采烈、所向披靡下去，即使那种兴高采烈和所向披靡只是一种幻觉。或许我可以做一个不变的我，今年要做什么，明年仍然要做什么。
然而我回来了。南田或许是这个迅速变化的世界里很少的保持不变的东西。等到南田变沧海不知要飞过多少对白鹭，经过多少个我。
我回来了，南田不仅是那个南田，还是现在的我的衡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