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城公园的湖边步道铺着青石板，夕阳把水面染成融化的金箔。林悦的指尖在银色手链上碾出红痕，链坠刻着的“2023.05.20”硌得掌心发疼——那是她在云城塔下被咖啡杯碎片划破手指的日子，陆子轩用手帕裹住她的手，说“伤口会留疤的”。手机在掌心震动，锁屏跳出陆子轩的消息：“第三会议室的会延了半小时，现在往公园赶。”她数着远处写字楼玻璃幕墙的反光，看那个穿藏青色西装的身影小跑着穿过草坪，领带歪在锁骨处，是父亲住院后他常有的狼狈。
“让你等了二十一分钟。”陆子轩抬手想碰她手腕，瞥见她攥紧的手链又缩回手，指节无意识蹭过裤袋里的钥匙——那串钥匙现在多了医院病房的铜制钥匙，齿痕里还卡着消毒水味道。林悦闻到他身上混着的碘伏味，想起上周在医院走廊，他靠在墙上打盹，白衬衫领口沾着父亲吐在病号服上的小米粥渍。
蝉鸣突然尖锐起来。林悦盯着他眼下的青黑：“前天凌晨三点，子豪发消息说你在病房改方案，血压计显示150/95。”
“项目答辩在下周，竞品公司挖走了我们三个核心策划……”陆子轩的声音闷在喉间，像被医院的消毒棉球堵住，“子豪总说我把父亲当累赘，可他不知道这次项目成了，能给爸换单人病房——”
“所以你让刚值完夜班的弟弟每天给爸擦身？”林悦的鞋跟碾碎脚边的落花，“他昨天在小区碰到我，说自己在值班室吃了三天泡面。你们兄弟俩现在连父亲床头的呼叫铃该按哪边都能吵起来。”
陆子轩的手机在裤袋里震动，是备忘录提醒：“父亲今日用药：呋塞米片20mg，8:00/16:00；硝苯地平缓释片20mg，10:00/20:00”。他突然扯开领带，金属卡扣硌疼手指：“你以为我不想守在医院？上周陈总监说再请假就把我从项目组踢出去，这个位子多少人盯着——”
风掀起湖边柳树的枝条，扫过林悦的睫毛。她想起母亲上个月在厨房剁排骨，刀刃咚咚砸在砧板上：“悦悦，你记不记得王阿姨家女儿嫁了个有老人生病的家庭？现在每天下班要给公公洗尿布，职称考试考了三次都没过。”当时她把排骨汤炖糊了，焦味在厨房绕了三天。此刻陆子轩领带下露出的锁骨皮肤，和父亲病房床头那盏24小时亮着的小夜灯一样苍白。
“我妈在医院看见你给护工塞红包了。”林悦突然说，声音轻得像湖面上的水波纹，“她回家说，你连护工费都要从绩效里抠，以后怎么养孩子？”
陆子轩的喉结动了动。上周他在自动取款机前看着余额，发现给父亲买进口药的钱还差八千，最终刷了三张信用卡。公司茶水间里，陈宇的保温杯总在他路过时发出“叮”的提示音，屏幕上是猎头发来的高薪邀约。此刻他盯着林悦手腕上的手链，链扣处的磨损比上周更深了。
“她还说，”林悦的指甲掐进掌心，“说你弟弟是医生，以后肯定要接父亲去家里住，我们结婚就得养两个老人——”
陆子轩的手机突兀地响起来，来电显示“市第一医院”。他接起电话的瞬间，指节绷成青白色：“好，我马上来。”转身时撞得林悦肩膀发疼，“爸在抢救室，刚才心跳停了一分钟——”
“又要停？”林悦的声音裂成两半，“上周约会你接了七个医院电话，上上周在餐厅吃火锅，你对着毛肚说‘这颜色像爸监护仪的数值’。我们上次好好说话是什么时候？”
陆子轩的手悬在她肩上空，指尖还带着刚才接电话时的凉意：“等爸病情稳定——”
“没有稳定的时候！”林悦往后退半步，脚跟抵在湖边护栏上，“你每天算着医保报销额度，算着护工费和房贷，算着弟弟的排班表，什么时候算过我们？”她想起昨天凌晨，自己对着镜子涂眼霜，发现眼尾多了条细纹——那支眼霜是陆子轩在她生日时送的，说“别让加班熬坏了眼睛”，可现在他连她过敏不能吃辣都忘了。
夕阳的最后一道光掠过湖面，陆子轩的手机又响了，是弟弟发来的父亲心率数据。林悦盯着手链上的刻字，突然想起苏瑶在咖啡馆说的话：“你这哪是谈恋爱，分明是给陆家当免费护士长。”那天苏瑶的冰美式化了一半，杯壁凝着水珠，像她当时的眼泪。还有张薇前天在电梯里欲言又止，最后憋出一句：“我老公说请护工浪费钱，可他自己连岳父的降压药都不记得买。”
所有声音突然消失。林悦扯下手链，金属链扣硌得手腕发红。陆子轩伸手去拦，指尖只碰到她甩起的发丝。银色链坠划过半空，“扑通”掉进湖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两人的鞋尖。湖底的游鱼被惊动，在水面划出细碎的涟漪。
“悦悦——”陆子轩的声音像浸了水的纸，薄得能看见底下的纹路。远处传来婴儿的哭声，推婴儿车的夫妻在长椅上坐下，母亲给孩子擦口水，父亲掏出手机看股票行情。林悦想起张薇说要分居时，丈夫摔了她的化妆品：“你整天在家享福，还有什么不知足？”此刻她突然觉得，自己和张薇一样，都困在某种看不见的牢笼里，一个是婚姻，一个是爱情。
手机在包里震动，是公司邮箱提示。林悦摸出手机，屏幕上是陈宇转发的猎头邮件，标题写着“国际4A广告公司创意总监，年薪80万+项目分红”。下午开会时，陈宇把她的策划案摔在桌上：“客户说你的方案里全是家庭温情，现在品牌要的是年轻、潮流，不是养老院宣传片。”但此刻邮件末尾的“附：业内资深心理咨询师推荐信”让她眼皮一跳——陈宇怎么会知道她最近失眠？
“我得去医院。”陆子轩弯腰想捡湖边的什么，又猛地直起腰，掌心藏着片碎贝壳。他上周在父亲床头柜发现的体检报告碎片，此刻正在湖底和手链作伴，那行“遗传性心肌病可疑”的诊断像这片贝壳，在他心里划了无数道口子。他没告诉林悦，自己最近常觉得心悸，尤其在加班后，总怕突然倒下，让她跟着受累。
“去啊。”林悦把手机塞回包，拉链拉得太急，夹到了头发，“反正你的日程表上，医院比我重要，项目比弟弟重要，父亲的药费比我们的未来重要。”她转身走向步道，听见陆子轩的皮鞋在青石板上敲出急促的节奏，突然停住脚步——他没追上来。
暮色漫过湖面时，林悦蹲在岸边。湖水漫过指尖，凉意渗进骨髓。她看见湖底有片白色碎片，边缘锋利，像极了他们初遇时的咖啡杯残片。手机又响，是苏瑶发来的消息：“陈宇今天在群里说你接了猎头电话，是不是打算跳槽？”她盯着屏幕，想起陈宇上周在茶水间的话：“陆子轩这样的男人，只会把你拖进泥潭。”
远处传来救护车的鸣笛，惊飞了栖息在芦苇丛的水鸟。林悦站起来，膝盖上沾着青苔。她不知道，此刻陆子轩正在医院电梯里，盯着手机里存的、没敢发给她的体检报告照片；不知道陈宇转发的猎头邮件，附件里藏着竞争对手公司的挖角计划；更不知道，湖底的手链旁边，那半张撕碎的体检报告上，“建议遗传咨询”的字样正在水里慢慢晕开。
步道的路灯亮起来时，陆子轩的消息姗姗来迟：“手链找到了吗？”林悦看着屏幕，突然想起他们第一次约会，他在咖啡店小心地把奶泡推成爱心形状，说“希望你每天都有暖阳”。现在她的暖阳被湖水分成了无数片，每一片都在刺痛眼睛。
“没找。”她打字时，泪珠掉在屏幕上，糊掉了键盘，“你先找你爸吧。”
发送键按下的瞬间，湖面上漂来一片柳叶，盖住了手链沉下去的位置。云城的晚风掀起她的衣角，远处写字楼的灯光次第亮起，像无数个没有温度的月亮。林悦突然觉得，自己站在爱情与现实的裂缝里，左边是陆子轩永远接不完的医院电话，右边是陈宇画在简历上的高薪蓝图，而脚下的裂缝里，正渗出冰凉的水，漫过脚踝，漫过心脏。
她摸出包里的工作笔记本，翻到夹着老照片的那页——母亲年轻时站在云城塔下，笑得像夏天的向日葵。现在照片边角卷起，像母亲日益弯曲的脊背。手机再次震动，是母亲发来的语音：“悦悦，隔壁王阿姨给你介绍了个医生，父母都有退休金……”
步道尽头，陆子轩的身影终于出现，跑得气喘吁吁，西装外套搭在手臂上，露出汗湿的衬衫。他手里攥着个透明塑料袋，里面装着从湖里捞出来的手链，链坠还滴着水。林悦看着他跑过来，突然发现他的皮鞋沾满了湖边的泥沙，像极了那天在云城塔下，他蹲在地上为她捡咖啡杯碎片时的模样。
“找到了。”陆子轩把塑料袋塞给她，指尖划过她手腕上的红痕，“湖水挺凉的，下次别……”
“子轩，”林悦打断他，盯着塑料袋里的手链，链坠上的刻字被湖水泡得模糊，“我们分手吧。”
这句话说出口时，远处的救护车正好拐进医院方向，鸣笛声盖住了陆子轩的吸气声。他的手悬在半空，塑料袋里的水滴在青石板上，砸出小小的坑。林悦看见他喉结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只是低头看着塑料袋，里面的手链像条濒死的银鱼，在暮色里泛着苍白的光。
“为什么？”他的声音轻得像一片落叶，“就因为我爸的病？因为我弟弟？”
“因为我们都太累了。”林悦转身把塑料袋扔进垃圾桶，金属链碰撞的声音格外刺耳，“你累得连笑都要算时间，我累得连吵架都要挑你没接医院电话的时候。这不是爱情，是两个溺水的人在互相拖后腿。”
陆子轩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力气大得让她皱眉：“不是的，悦悦，我……”他的手机在裤袋里疯狂震动，屏幕上跳着“子豪”的名字，“我预约了下周的家庭医生会诊，我申请了公司的补助，我……”
“松开。”林悦盯着他发颤的指尖，想起他父亲病房里的呼叫铃，也是这样永不停歇地震动，“你总在解决问题，可我们的感情不是项目策划案，不是算出最优解就能继续的。”
救护车的鸣笛越来越远，步道上的行人渐渐稀少。陆子轩松开手，塑料袋从垃圾桶边缘滑落，手链掉在青石板上，链扣发出“咔嗒”一声。林悦弯腰捡起，塞进他掌心：“还给你吧。刻字的日期，就当是我们故事的截止日期。”
他握着冰凉的手链，看着她转身走进路灯的阴影里。远处湖面传来水鸟的夜啼，晚风带来医院方向的消毒水味。陆子轩打开掌心，手链上的水滴在他掌纹里，像道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他知道，湖底那半张体检报告，永远不会有机会告诉她了；他也知道，陈宇转发的那封邮件，正在把她推向另一个方向。
云城的夜彻底黑下来时，林悦站在公交站台，看着对面写字楼玻璃上自己的倒影。手链不在手腕上，那里空出的皮肤被夜风一吹，泛起细细的鸡皮疙瘩。手机弹出陈宇的消息：“猎头说可以等你三天。”她盯着屏幕，想起今天在公司看见的场景：实习生把写错字的策划案扔进碎纸机，纸屑像雪片一样落下。
公交车来了，黄色的车灯刺破黑暗。林悦上车时，听见身后传来跑步声，回头看见陆子轩举着那串手链，在站台灯光下拼命挥手。她突然想起初遇那天，他也是这样跑着追上来，说“你的手帕还没还给我”。现在她摸了摸口袋，那块绣着“暖阳”字样的手帕，还好好地躺在里面，只是边角已经磨得发白。
公交车发动了，陆子轩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变成路灯下一个模糊的点。林悦靠在座椅上，看着窗外掠过的霓虹灯，突然觉得，爱情就像云城的天气，说变就变，刚才还挂着夕阳，现在已经飘起了零星的雨点。她摸出手帕，轻轻擦了擦眼角，上面的“暖阳”二字，在车内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到站下车时，雨下大了。林悦撑开伞，突然想起细纲里的反常识动作——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快步跑开，而是站在原地，看着雨丝打在地面，溅起细小的水花。远处，云城塔的灯光在雨雾中闪烁，像座永远到不了的灯塔。她知道，有些选择一旦做出，就像扔进湖里的手链，就算捞起来，也再回不到最初的模样了。
雨越下越大，伞骨被风吹得咯咯作响。林悦转身走向小区，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不停，是陆子轩发来的消息。她没有看，只是把伞握得更紧了些。明天，又是新的一天，而今天的这场雨，终将停在云城的暮色里，就像她和陆子轩的爱情，终将停在2023年这个潮湿的夏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