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七点零五分,陆子轩的钥匙在门锁里打了个滑。玄关灯没亮,他摸黑踢掉皮鞋,鞋底蹭到地板上的凉拖——是父亲住院前常穿的那双,磨破的鞋头朝外翻着,像只疲倦的眼睛。客厅落地窗透进最后一丝夕阳,把墙角的绿萝切成明暗两半,叶片上的水珠在暮色里闪着微光,像谁偷偷掉了眼泪。
他蹲下身给绿萝浇水,塑料喷壶的水流冲开表层泥土,露出花盆内侧刻着的“1987.5.20”。那是父母的结婚纪念日,母亲亲手用陶土捏的花盆,裂痕从“8”字中间蜿蜒到盆底,是三年前他加班回来撞翻花架留下的。手机在裤兜震动,护工发来的视频里,父亲摔倒时撑在助行器上的手背,青紫色淤痕比下午更深了,像朵开败的紫茄子。
“保守治疗就是慢性自杀。”弟弟陆子豪的话在医院病房里炸开时,消毒灯正发出冷白的光。他白大褂口袋里的CT报告单露出一角,指尖用力捏着父亲的肱二头肌:“触感软得像棉花,再拖下去连咀嚼都困难。”病历夹拍在床头柜的声响惊醒了浅眠的老人,父亲混浊的眼睛在两个儿子之间打转,喉间发出含混的“嗬嗬”声,像老式收音机收不到信号的杂音。
陆子轩的指节捏得泛白,掌心全是汗:“张叔术后感染去世那天,你在急诊值班,没看见他老伴哭到抽搐的样子。”他盯着窗台上的绿萝——那是上周林悦送来的,叶子比家里那盆更舒展,“爸的心肺功能连全麻评估都过不了,你让我怎么签手术同意书?”
陆子豪突然扯开窗帘,暮色裹着风灌进来,吹得输液管上的吊瓶轻轻摇晃:“所以你就用‘陪伴’当借口,每天加班到凌晨?康复科会诊你缺席三次,医生说——”他摸出录音笔,主治医生的声音清晰得像手术刀划开皮肤:“家属若持续消极配合,病人可能在半年内失去自主进食能力。”
搪瓷杯翻倒的声音盖过了录音。陆子轩撞翻杯子时,滚水泼在手背他都没察觉,直到看见父亲床头的老相册被水打湿边角,才猛地回过神。相册里掉出张字条,是母亲临终前的字迹:“别让弟弟为了救人,连父亲最后一面都见不着。”那是七年前母亲在ICU写的,当时陆子豪正在国外进修,没赶上母亲最后一次清醒。
林悦拎着保温桶进来时,高跟鞋声在走廊里敲出急促的节奏。拐角处看见陆子轩靠墙站着,低头盯着掌心的字条,指腹反复摩挲着“弟弟”两个字,像在抚平一道陈年伤疤。保温桶里的萝卜牛腩香混着医院的消毒水味,让她想起母亲住院时,自己每天熬汤的时光。
“护工说叔叔今天没怎么吃东西。”她递上湿巾,碰到他手背的烫伤时,发现那道红痕比自己想象中更长,“我熬了清淡的汤,苏瑶说牛腩要炖到能戳穿才行。”注意到床头柜上的搪瓷杯,杯沿的“1998届优秀教师”字样,和母亲珍藏的那个杯子一模一样,连缺口的位置都分毫不差。
陆子轩接过汤勺的手有些抖,热气熏得他眼眶发潮:“你怎么知道我爸喜欢喝萝卜汤?”话出口才想起,上周在公司闲聊时,自己随口提过父亲年轻时在老街巷卖萝卜的事。林悦手腕的红绳晃了晃,那是母亲在城隍庙求的平安符,和他抽屉里母亲的玉佩编法相同。
“趁热喝吧。”林悦替他擦掉父亲嘴角的汤汁,指尖碰到老人干裂的嘴唇,突然想起自己母亲临终前也是这样,嘴唇干得裂开小口。陆子豪进门时,她正把凉了的汤倒进保温杯,准备去护士站加热。
“谢谢。”陆子豪盯着她手腕的红绳,语气比刚才柔和许多,“你比他会照顾人——他总以为把护工费涨到最高,就是尽孝了。”指尖无意识地摸着白大褂内袋,那里装着母亲的玉佩,和红绳上的平安结,都是同个摊位买的。
午夜十二点,书房里的台灯在陆子轩眼下投出深青的阴影。电脑屏保是母亲去世前一年的全家福,父亲抱着陆子豪站在云城塔下,母亲搂着他的肩,身后的绿萝藤蔓爬满了阳台栏杆。手机震动,护工发来视频:父亲半夜醒着,枯瘦的手在床头柜上摸索,最后停在绿萝花盆上,用含糊的声音喊:“阿芳……阿芳。”
他抱着家里那盆绿萝走到阳台,月光给每片叶子镶了银边。指尖划过叶片上的水珠,想起林悦在病房说的话:“你弟弟在病历里写‘建议手术’时,会在后面画个笑脸,说这样病人家属看了没那么害怕。”水珠从花盆裂痕里渗出来,滴在他手腕的手表上,和父亲输液管里的滴答声,形成诡异的共振。
纸箱里的诊断书露出半截,“误诊”两个字在台灯下格外刺眼。那是母亲去世后,他整理遗物时发现的——当年母亲的病症本可通过手术控制,却因主治医生误诊耽误了最佳时机。他把病历锁进抽屉,没敢告诉弟弟,怕这个当医生的弟弟,会永远活在愧疚里。
手机屏幕亮起,是林悦发来的消息:“老街巷的老槐树,是不是有个刻着‘芳’字的树洞?我今天路过,看见树洞里有张泛黄的纸条。”他盯着消息,突然想起父亲曾说,和母亲定情那天,在老槐树的树洞藏了封情书。
凌晨五点,病房被晨光染成淡金色。陆子轩趴在父亲床头打盹,手指还勾着老人的袖口,那里有母亲缝补过的痕迹。陆子豪推门进来,脚步声惊醒了他,视线落在床头柜的便签上——“绿萝每周三浇水,水温38度,和人体温一样”,是林悦的字迹,末尾画了个小太阳。
监护仪突然发出短促的警报,陆子轩猛地抬头,看见父亲的血氧数值在往下掉。陆子豪冲过去时,老人枕头下的碎纸片散落出来——是手术同意书,签名栏上“陆子轩”三个字力透纸背,日期是昨晚十一点,护工发来父亲喊“阿芳”视频的半小时后。
“你签了?”陆子豪的声音带着颤抖,看着哥哥泛红的眼眶,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场景。她躺在病床上,摸着两人的手说:“你们就像阳台上的绿萝,看着朝不同方向长,根须却在土里缠成一团。”床头柜上的绿萝影子晃了晃,叶片上的水珠滚下来,在晨光里碎成点点光斑。
护士站传来值班护士的低语,混着电话录音的电流声:“长期服用抗抑郁药可能影响胎儿,建议先和家属沟通——”是张薇的声音,带着犹豫和期待。陆子轩盯着父亲手腕的留置针,突然想起第一次遇见林悦时,她蹲在地上捡碎成渣的咖啡杯,指尖被划破了还笑着说:“碎了就碎了,拼起来说不定有新样子。”
绿萝的藤蔓在墙上投下细碎的影子,像母亲织毛衣时留下的针脚。陆子豪突然蹲下身,捡起地上的手术同意书碎片,从白大褂口袋掏出胶带,慢慢把它们粘在一起。“明天上午会诊,麻醉科主任会带新的评估方案。”他的声音轻了许多,指尖划过绿萝叶片,“这盆花,其实和家里那盆是同株分出来的——妈去世前,让我把老根分成两盆,说‘你们兄弟一人一盆,看着它们,就像看着彼此’。”
陆子轩愣住了。他想起家里那盆绿萝的裂痕,和病房这盆叶片的舒展,原来早在七年前,母亲就用这种方式,把兄弟俩的命运连在了一起。手机震动,林悦发来张照片:老槐树的树洞深处,静静躺着张纸条,上面是父亲年轻时的字迹:“阿芳,这棵树会开花,就像我们的未来,会有阳光。”
晨光完全漫进病房时,父亲的喉咙里发出含糊的音节,像是在喊“阿芳”。陆子豪把粘好的手术同意书放进病历夹,抬头看见哥哥正对着绿萝发呆,指尖轻轻触碰叶片上的水珠。“其实你早就想签,对吧?”他轻声说,“只是怕我怪你,就像当年你怕我怪妈没等我回来。”
陆子轩没说话,只是盯着绿萝根部的裂痕。那里不知何时冒出了新芽,嫩绿的叶片蜷曲着,像只刚破壳的小鸟。他突然想起细纲里的伏笔,林母的搪瓷杯,自己母亲的误诊病历,还有张薇的婚姻困境——原来每个人的生活,都像这盆绿萝,有裂痕,有伤疤,却也有不断冒出的新芽。
监护仪的数值渐渐平稳,陆子轩摸出手机,给林悦回消息:“老槐树的纸条,是我爸写给我妈的。下周带你去看另一棵树,我妈说,那是她和我爸的‘爱情见证’。”发送前,他犹豫了一下,又加了句:“其实,我弟弟把绿萝分成两盆时,在盆底刻了字,我的那盆是‘兄’,他的是‘弟’。”
窗外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却没打破病房里的宁静。绿萝的影子在墙上轻轻摇曳,像母亲温柔的手,抚过两个僵持多年的背影。有些矛盾,就像绿萝的根须,在黑暗里纠缠生长,最终却让整株植物,在阳光下舒展成温暖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