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点零七分,林悦的钥匙在锁孔里卡了两秒。玄关灯坏了三天,她摸黑换鞋时,脚趾头撞上鞋柜第三层抽屉——母亲的珍珠发卡还卡在那里,金属扣氧化出暗褐色的斑,像块结了痂的旧伤。蹲下身整理母亲留下的衣物,棉质衬衫袖口飘出檀香洗衣液的味道,是母亲从超市日用品区最底层货架搬回来的那种,便宜,却用了二十年。
相册是在衣柜最深处发现的,硬壳封面贴着她初中毕业照,边角被母亲用透明胶带反复粘过,胶痕在灯光下泛着青灰色。三张老照片掉出来时,她正对着父亲穿蓝色工装的笑脸发怔——那是父亲去世前一年拍的,洗得发白的衣领上还沾着机械厂的机油。第二张是母亲的师范毕业照,白衬衫领口系得太紧,勒出一道红印子。第三张让她的手指突然僵住:二十岁的母亲搂着个戴金丝眼镜的男人,背景是云城老街巷的青石板路,男人手腕上的银镯子晃花了她的眼——和父亲临终前塞给她的那只,一模一样。
照片边角磨损得厉害,背面用蓝笔写着“1998.夏”,字迹被雨水洇湿,底下透出半行字:“对不起,阿明。”阿明是谁?父亲叫建国,这个名字像根陌生的刺,扎得她太阳穴突突跳。她盯着男人左耳垂的红痣,和自己右耳的位置严丝合缝,突然想起十七岁那年,母亲撕毁她人体素描时的尖叫:“学这些能当饭吃?你爸就是太任性,才会——”话没说完就转身走了,留她蹲在地上捡碎片,看见画中人体手腕上,不知何时被她添了只银镯子。
夜里十点,雨声开始敲打玻璃窗。林悦坐在床上,指尖反复摩挲照片里母亲的笑脸——那是记忆中少见的灿烂,比结婚照上的表情还要生动。手机在掌心发烫,通讯录里“妈妈”的备注三个月前被她改成“林老师”,此刻屏幕上躺着三条未读语音。点开最新一条,母亲的声音带着刻意的轻快:“悦悦,张阿姨介绍的医生姓周,市立医院的心内科主治……”尾音里漏出压抑的咳嗽,像根细针扎进耳膜。她赶紧关掉语音,锁屏照片是三年前母女在云城塔下的合影,母亲鬓角的白发被她P成了黑色。
工作群的提示音突然炸开。陈宇的消息带着红色批注截图甩进来:“林主管的方案逻辑混乱,建议重写。”下午会议室里,这个创意总监用指节敲着她的策划案,镜片后的眼睛眯成两道冷光:“我以为五年经验能拿出点像样的东西。”她盯着“逻辑混乱”四个字,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形的印子——上周她在茶水间听见他跟下属嘀咕,说女人做到主管就该知足,别总想着和男人抢地盘。此刻手机再次震动,陈宇单独发来消息:“需要我教你怎么写竞品分析吗?”她盯着对话框,突然想起三个月前,他曾把自己的咖啡杯放在她工位上,说“校友之间该互相照顾”,杯沿还沾着他的口红印。
凌晨十二点,陆子轩的皮鞋在医院走廊踩出急促的响声。弟弟陆子豪的白大褂下摆还沾着药水味,正靠在父亲病房门口等他,喉结在苍白的脖子上滚了滚:“CT报告出来了,肿瘤血供丰富,具备手术条件。”监护仪的绿光在父亲脸上跳动,照见他手背上密布的老年斑,和母亲临终前一样。陆子轩想起三个月前父亲抓着他的手,掌心的老茧蹭过他的手腕:“别让我最后全身插满管子……”他盯着弟弟发红的眼眶,听见自己说:“再等等,爸的心率还不稳定。”子豪突然冷笑:“你是怕手术失败担责任,还是怕耽误你升总监?上周爸清醒时还问你什么时候回家吃饭!”
病房里,父亲的呼吸面罩随着胸脯起伏,发出规律的“嘶啦”声。陆子轩摸了摸西装内袋,母亲的字条还在那里:“照顾好弟弟和爸爸。”字迹歪歪扭扭,是化疗时用颤巍巍的手写的。自从母亲走后,他就把自己调成了24小时待机模式:白天在公司改方案,晚上来医院陪床,凌晨回家吃片安眠药才能睡三小时。回到办公室时已过零点,落地窗外的雨夜雾蒙蒙的,办公桌上的绿萝蔫了一半,是林悦上次送的,说“叶子宽能挡电脑辐射”。他接了满满一杯水浇下去,水流冲歪了新长出的嫩芽,水珠在桌面汇成小水洼,倒映着他领带歪斜的影子。抽屉里的安眠药瓶滚出来半截,瓶身上的英文说明他早就背熟了:每日最大剂量10mg。
凌晨一点,林悦的珊瑚绒睡衣蹭过地板上的银杏叶标本——母亲每年秋天都会捡的,夹在字典里做书签。牛皮纸箱打开时带出股霉味,除了相册,还有几封未拆封的信,信封上的邮戳都是1998年,寄件人地址是云城老街巷87号。她捏起其中一封,信纸边缘泛着黄,刚要拆开,手机突然震动,苏瑶发来消息:“老照片又让你失眠了?刚在夜店看见个戴银镯子的男人,跟你照片里那个好像!”附带一张模糊的合影,苏瑶的新男友搂着她的腰,镜头太近,只拍到半只戴耳钉的耳朵。
她盯着屏幕,想起上周在咖啡店,苏瑶晃着鸡尾酒说“这次是真命天子,搞乐队的”,她忍不住多嘴:“搞艺术的大多没定性。”换来苏瑶的白眼:“你倒是定性,跟第12个相亲对象还在聊品牌策划案。”此刻她想回消息,手指却停在键盘上——苏瑶不知道,她抽屉里藏着父亲的死亡证明,死因写着“交通事故”,而母亲从未提过1998年的夏天。
隔壁厨房传来碗碟碰撞的轻响。张薇盯着台面上的抗抑郁药盒,指尖划过自己的名字,像在确认这是不是别人的人生。丈夫的车停在楼下二十分钟了,车灯早灭了,可他还坐在驾驶座上玩手机。今早婆婆的电话还在耳边:“悦悦都要订婚了,你这当嫂子的怎么还没动静?”她摸了摸围裙上的面粉印,想起今早烤的戚风蛋糕又塌了,就像她的婚姻——结婚七年,丈夫升职三次,她却从设计师变成了全职太太,连买抗抑郁药都要偷偷藏在厨房最上层橱柜。
林悦跪在地板上,老照片的边角硌得膝盖发疼。母亲在照片里笑得真甜,男人的拇指轻轻碰着她的手腕,而母亲的无名指上,戴着枚银色戒指——不是父亲送的那枚。她突然想起,父亲去世后,母亲从未戴过戒指,连结婚照都收在衣柜最底层。抓起手机,她给备注“私人侦探”的号码发消息,删了又写:“1998年云城老街巷,左耳垂红痣,戴银镯子的男人。”发送键按下去的瞬间,眼泪砸在照片上,晕开了母亲的笑脸,却让男人手腕上的银镯子更清晰了——和她腕上这只,连纹路都一模一样。
陆子轩的手机在凌晨一点十五分震动。护士的声音带着歉意:“陆先生,您父亲的血氧饱和度突然降到85%,请马上来医院。”他盯着办公桌上歪掉的绿萝嫩芽,想起三天前林悦在云城塔下捡咖啡杯碎片的样子——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在地面,像极了母亲去世那天,他在走廊捡到的碎玻璃,每一片都映着白色的灯光。
奔跑在医院走廊时,消毒水的味道灌进鼻腔。子豪的白大褂在前面晃动,推开病房门的瞬间,父亲的手背上已经扎好了留置针,护士正在调升压药。“刚才发生室性早搏,现在心律不齐。”医生的声音很轻,却像块石头砸在他胸口。子豪转身时,他看见弟弟眼角有泪痕,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用冰凉的手抓住他们兄弟:“要互相照顾。”此刻弟弟盯着监护仪,低声说:“手术风险再大,也比等死强。”他张了张嘴,却听见自己说:“听你的,明天安排术前评估。”
回到病房,父亲的手背上多了道淤青,是扎针时挣扎留下的。陆子轩轻轻握住那只手,掌心的老茧蹭过他的手腕,突然想起二十年前,父亲带他去老街巷买糖人,也是这样的触感。床头柜上的绿萝是林悦送的,叶子上还沾着他刚才浇水时的水珠,新长出的嫩芽歪向一边,却倔强地顶着片小叶尖。
凌晨两点,林悦盯着老照片背面的“对不起,阿明”,突然发现“阿明”两个字的笔画,和母亲平时的字体不一样——母亲惯用右手,而这行字的笔画偏左,像是左手写的。她翻出父亲的遗物,那只银镯子内侧刻着“建国”两个小字,而照片里男人的镯子内侧,模糊的刻痕像是“阿明”。窗外的雨声小了,云城塔的灯光在雾里忽明忽暗,像母亲最后一次住院时,床头那盏整夜没关的小夜灯。她摸了摸右耳的红痣,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站在母亲的人生边缘,看着那些被时光掩埋的秘密。
这一晚,云城的雨停了又下。陈宇在办公室摔了林悦策划案的副本,纸页飘落在他脚边,最上面那页恰好是她画的思维导图,中心位置贴着片银杏叶贴纸;苏瑶在夜店和新男友吵架,拽掉了对方的耳钉,血珠滴在吧台上,像朵开败的红玫瑰;张薇把抗抑郁药冲进马桶,水流声盖住了楼下汽车熄火的声音,她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突然发现眼角有了第一道细纹。
而林悦和陆子轩,一个把老照片塞进牛皮纸箱最底层,却在睡前又偷偷抽出来夹在日记本里;一个盯着父亲监护仪上起伏的曲线,把绿萝嫩芽轻轻扶正。窗外,云城的夜空泛着鱼肚白,老照片里的秘密,像颗投入湖心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一圈圈扩散,没人知道下一波浪潮会带来什么——是真相,还是更深的谜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