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在墙上的钟摆继续转动。
月夕影的惊叫声响起，方行也害怕地避开，可是碗筷并没有打翻，而是完好如初地摆放在桌上。他们都惊疑地望着恢复原样的碗筷，才发觉是他们一惊一乍。
缓缓地，窗外的风吹入了客厅，热腾的饺子散发出诱人的香气，还夹杂些刺鼻的酸醋味。
月夕影疑惑地看着多出的碗筷和酒杯：“涟青，为什么我身边多出了一双碗筷？”
方涟青解释：“我刚才拿的，等会儿一起收拾了。”
“嗯。”月夕影将信将疑地点头。
方涟青没再说话，沉默地吃着饺子。
忽然，方涟青细声地说：“影姐，麻烦你收拾一下碗筷，我身体有些不舒服，就先回屋休息了。”她起身，径直往卧室走，“对了，他们暂时不会带哥走了。”她没有转头，脸藏在阴影里。
“好。是不是昨晚没睡好，多去休息会儿。”当她听见方行暂时不会被带走时，心里欣喜无比。
“咚——”房门的紧闭声响起。
*
月夕影将碗筷收拾好后把方行安顿在客厅看电视。
她敲响了方涟青的门：“涟青，身体感觉怎么样？”
方涟青藏在床褥里，回应：“没事，我睡会儿就好了。”
月夕影想推开门进去，但她犹豫了，或许她觉得她需要单独待一会儿。女孩子就是如此，她们有时候需要一个人静静，没人关怀的那种，等回过神来后，她又会热情地投入闺蜜、挚友的怀抱中。
暴风雨后的暖阳透过窗帘的缝隙铺满黑暗角落，衣柜的发涩味和空气里的香草味融在一起，很是祥和。蔚蓝天空中漂浮的云时而遮住了光影，时而露出阴冷的暗，好似略过了一个又一个昼夜。
恍惚一刻，灰尘好似在光中舞蹈，它们一颗颗地滚动着、跳跃着、挥舞着，像金色精灵，可她却躲在黑暗的被褥里独自哭泣。她的泪水将枕头的一半都湿透了，印出一大滩泪渍，直到她再也哭不出来。
她缓缓起身，离开了被窝，披头散发地坐在梳妆镜前，端着昨晚没喝完的“热牛奶”，缓步走向窗台，盘踞在白色纱帘的窗棂下，觑见街道上光影变换如梭。
窗外的世界车水马龙，汽车鸣笛声在宽阔的街道上四处响起，醒来的牧原人声鼎沸，行人与游客络绎不绝；窗内的旮旯却黑暗阴冷，浅薄的呼吸声夹杂着急速跳动的心音，那些苏醒的人却想要沉沉入睡，仿佛如此，就不必面对残酷的选择。
她回头望光柱中时隐时现的尘埃，那些挥舞的精灵在试图温暖她，可她越是想要抓住，它们越是离得远，于是，她的指尖触摸不到任何东西。
“莫然君……”方涟青轻声呼唤已经消失的他，目光若凝滞了一夜的悲。
她又往门前注视，认真倾听开得极大的电视声和他们的欢闹声，陷入了漫长的寂静：她不知道自己的思绪是否清晰，条理又是否清楚，但是她明白，她害怕了。
她害怕死亡、害怕恐慌、害怕绝望……她害怕太多太多东西。在这样的情况下，她产生了疯狂的念头。她想疯狂到抛弃一切！疯狂到反抗一切！疯狂到摒弃底线！即便这样的念头多么可怕，她还是想活下来，不顾一切。
谁不想活下来呢？
活着多好。你可以呼吸雨过天晴的清新空气、可以感受温暖的阳光，可以体悟人的悲凉与欢喜、可以……可以的真的太多了，多得让人无法不愿意活下来。
活着，不好吗？
她忽然觉得秋康说得对，她只是一个孩子，没必要承受这一切，也没必要牺牲自己，她完全可以好好活着。哪怕是像个普通人，没什么钱、只有一间小小的公寓。
她想活下来。
她没必要为了无足轻重的人牺牲自己。方行虽然是自己的哥哥，可他已经疯掉，没有救了，自己却是活生生的人，有自己的思想，有自己的梦想，有自己想要做的事，有……况且，他已经救过了一次哥哥了，她已经做得够好了。
方涟青突然抓住自己的胳膊，用力地拧肌肤，低声吼：“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啊！为什么……”她问自己，却给不出答案。
明明可以不是她的，为什么哥哥要签订契约？为什么要让她醒来？为什么要让她遭受这样的苦楚？
下意识，她内心深处居然开始憎恨方行！憎恨她对自己的爱！憎恨这个让人痛苦又留恋的世界！
方涟青剧烈颤抖，她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她甚至开始困惑自己为什么要诞生在这个世界上？自己活着有什么意义？她活着又是为了什么？
可哥哥所做的一切不就是为了让她好好活下去吗？莫然君自愿牺牲自己不就是为了保护她吗？那自己又在犹豫什么呢？
人终归是自私的动物，尤其是在涉及利益的选择时，他们总会偏向自己，古人都可“损己一毛而利天下，吾不为也”“宁可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那她又何尝不可呢？
莫然君为了保护她，献祭掉自己；方行为了救她，签订了罪人的契约，只身赴黄泉。最终，她自私地活下去，也是顺了他们的心意。
她的心里隐隐有了答案。
遽尔，紧闭的门被人推开，是月夕影小心翼翼地站在门口。她担忧地走近，轻轻地摸她的发，就像触摸方行那般：“涟青，饿吗？”
方涟青愣愣地摇头：“不饿。”
月夕影一双漆黑眸子比春风还要温暖。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樱花香，是洗发水的味道：“涟青，有什么难过的事情可以给影姐说。不要一个人憋在心里，好吗？”
方涟青红着眼，咬紧唇：“我没事。”
月夕影只好无奈离开：“好，有什么事叫我，影姐就在门外。”
她退出房间，紧闭了房门，又变得孤单一人。
她凝眸眺向窗外——窗外的云在明暗的光影里散了又去，去了又散。
疯狂的她停下了，内心变得平静。
人是自私的动物，可人也是复杂的。他们总是被外界左右，正如佛洛依德提出的潜意识一样，它一直都被压制在意识的冰山下，只在极少数的情况下会浮出冰面，所以它们需要在梦里释放。
云缓缓地掠过了纱窗，光透来一丝暖意。
她从窗外收回目光，看向屋内，那片冰凉的黑暗里仿佛站着一身黑衣的方行。他慢慢地走入了光明里，和她说悄悄话，像小时候一样。
“傻妹妹，在想些什么呢？怎么又一个人躲着哭。”他轻声笑。
方涟青抽噎着说：“对不起，哥。”
“没什么呢。这都是哥该做的，谁叫你是哥哥最爱的妹妹呢？”方行的声音萦绕在涟青的脑海里，为她抹去泪水，将她拥入自己的怀中。
窗外的白云飘来，它忽而遮住了光，光中的方行猛地消失不见，黑暗再次笼罩。
“好好活下去。”莫然君站在又出现的光中。
方涟青伸手想要触摸他，却挥掉了光中的尘埃。
“不！”方涟青嘶吼，从窗台上狠狠地摔在了地板上。
疼痛让她清醒过来。刚才那一幕幕只是她伤心过度而在潜度的昏睡中做的一个梦，更是藏在他意识深处的东西。
月夕影闻声立马冲了进来，将她搀扶到床上，担心地说：“怎么这么不小心？有没有被摔到？有哪里疼吗？”说罢，她从储物柜中取出医药包，为方涟青受伤的膝盖涂上碘伏，却一把被方涟青抓住了手。
方涟青低声：“影姐？”
月夕影则焦急地想给她消毒：“嗯?”
“我哥有你真好。”这是她再一次对她说这句话。
月夕影微红了脸，给她涂上碘伏：“涟青，你哥哥虽然照顾不了你，但是你影姐可以照顾你呀。”她摸了摸方涟青的头，拉开纱窗，让刺眼、灿亮的光全都射了进来，将昏暗的房间照得通亮。
她收拾好医药箱后离开了。
方涟青感受得到膝盖的刺疼，这让她保持清醒。
她躺在床上，脑海里全都是重病前的记忆：
*
“哥哥给你讲，我偷偷从爸爸包里拿了五块钱，我等会就去给你买糖吃。”
方行得了五元，全给方涟青买她最喜欢吃的大白兔奶糖，一颗颗的很甜，又粘牙。因为父亲担心涟青的蛀牙，所以他已经很久没有给她买大白兔奶糖了。
最后，他被发现了，却不肯说钱去哪儿了，百般逼问下，他只说自己拿去买街上老张家的辣条了。父亲去问了，才知道他买的是大白兔奶糖，可他并没有骂他，只是睁只眼闭只眼地让他下次不要再犯。
*
小时候，方涟青个子小，容易被男同学欺负。
直到某天，方涟青背着包哭着从学校回来，他知道了是有人在学校欺负她，于是第二天，方行逃课，一个人找上班级，把欺负她的同学都打了一顿，当然，他也被老师和父母打了一顿。
跪在客厅的那天晚上，他吃着涟青偷偷给他藏的馒头，还傻乎乎地笑：“别怕，有哥哥保护你，谁敢欺负你，我就把他揍扁。”
*
他们之间偶尔也会打架。
不过都是方行把她打哭，虽然也是方行把她哄好。
可他有什么好吃的从来都不忘记她，即使他自己都没吃一口。
可他有什么好玩的就一定会想起她，即使只有一次玩的机会。
可他有什么秘密也一定会和她分享，即使那个秘密让他羞耻。
他就是那样的一个人，爱自己的妹妹超过自身生命的人。
*
云都散了，光将昏暗的房间照得通亮，驱散了所有阴霾。
方涟青哭着、笑着，没停下过，光重新温暖了房间。金灿灿的色彩宛如莫然君的金发，温暖的光则像他的怀抱，染上色彩的床单是他的大衣。
她得到了真正的答案。
她不再觉得背负的重量、命运的不公、活着的痛苦……她不愿成为英雄，也不想成为英雄，她之所以会得到这样的答案，只是因为她想守护一直守护着她的他们。
她才不管什么人类的命运、不什么注定的宿命、什么世界末日、什么神魔之争……
她只是个女孩，一个自私地想保护最爱她的哥哥和她最爱的人一直在守护的东西而已。她或许什么都算不上……但，她应该勉强算得上一个刚长大的孩子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