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
夜太深了,所有的游魂,还有那些把夜叫醒的人,像一只盲眼。 已经错乱的睫毛,又一次落满了冰霜。 尽管如此,夜还在继续。
我不敢再躲在树洞里,我旋风一样跑回到村里。我狂跳的心脏带着我的肉身一路狂奔。
我跑到家门口时,院子的大门紧紧关着。
我在大门口徘徊了十几分钟后,不敢叫门,转身离开。
我躲到村里的一个谷草垛里。村里的这个稻草垛子,我和村里的小伙伴们时常在玩躲猫猫的游戏时,我们会躲在稻草垛子里,让对方找不到自己。
对于幼小的我来说,那一夜,黑色的夜,仿佛被一只巨大的手捏着。我像一只老鼠钻进稻草垛子里,蜷缩着身子。
干燥的稻草垛让我的身子很暖和。睡到半夜,我的一只鞋子掉进稻草垛深处。我蜷缩着身子,把身子探进稻草垛深处。
在我就要摸到鞋子时,鞋子掉进水沟里,因为整个稻草垛子是堆码在一条水沟上面。
第二天早上,我光着脚走回家。我很是担心回家被母亲打。
回到家,我胆怯地撒谎说,我的鞋子被别人偷了。我胆怯地看着母亲,揣测下一步,母亲会怎样打我。也许母亲会把院子大门关起来暴打我,防止我溜脱,也许母亲会让我跪着,头上顶一碗水,碗里的水泼出来就用皮条抽我。
出乎意料,母亲并没打我,母亲只是生气地说了一句话。
“不在算了,你给老子光着脚走。”
听到母亲这样说,我提到嗓子眼的心才算落地。我松了口气,有点庆幸和喜悦,躲过了一劫。
第二天,我真的光着脚去上课,放学回来,我又光着脚和小伙伴们去上山背柴。
上山的路,路面坑洼不平。整条山道,长期被马蹄踩踏,被雨水冲涮,长年累月的冲涮,一些细小的石子就裸露在路面上。
我每一脚踩下去,脚底都会被石子硌得生疼。
我和小伙伴们把一些细小的干树枝,装在竹背篓里。我们在山上折腾了两个多小时后,每人背着满满的一背篓干树枝走下山。
我把柴背回家,姐姐从地里干活回来,她看见我光着双脚,心里隐隐的难过。姐姐把自己的鞋子拿出一双给我。
我一看是双女鞋,嫌弃不要。姐姐好言劝道:“穿着总比不穿的好,谁叫你把鞋子打失掉。”
我说:“穿出去,村里的人会笑我穿女人的鞋子。
姐姐说:“不怕,没人笑你。”
“不要。”
我说着,朝姐姐的鞋子看了一眼,眼泪就流了下来。一双天蓝色布面的自制布鞋,鞋面上绣着一朵小红花。看着我赤裸着双脚站在地上,姐姐的心又隐隐作痛起来。
“你穿我的鞋子,我给你两角钱,你明天可以买好几支冰棒呢。”
姐姐说着,从衣袋兜里掏出两张一角钱的纸币。
我见到钱,笑了起来,把姐姐的鞋子穿在脚上。
姐姐说:“走!跟我去田里找猪食草。”
姐姐从柴房里找出一个背篓背着,我跟在她后面,走出村子。
田野里,姐姐在田埂上找着一些可以食用的野菜。我钻进一块栽有黄瓜的田里,躲在黄瓜田偷吃别人家的黄瓜。
直到天黑了下来,姐姐才背着猪食草,带着我回家。
从田野里回家的路上,我还在吃着黄瓜。
我开心地说:“大姐,明天是星期六,我跟你去山上背柴?”
姐姐说:“要得呢,我不给你钱,你怕不会挨我去。”
“嘿嘿!”我笑起来。
“大姐,哪个给你的钱?”
“爸爸给我呢,那晚上,我去挨他买酒剩得五块。”
“大姐,五块有多少?”
“五块有五十个一角。”
“啊么!大姐,咋呢个多,你再给我两角。”
“你先把我给你的这两角用完,我再给你两角。”
“嘿嘿!大姐,爸爸咋不回来?”
“他要上班呢。”
“大姐,如果爸爸回来,我们两个就不会着妈妈打啰。那天妈妈拿火钳打你,一下火钳就打弯掉啰。”
“大姐,妈妈咋随时打我们两个?”
“我也认不得,听外婆说,妈妈小时候吃过雄黄酒。”
“吃了雄黄酒会咋个?”
“你记不得啰,那年,你才两岁,我有七岁多点。”
“妈妈怕别人家的鸡来吃我家菜地的菜,她叫我背着你去菜地守着,不给鸡吃我家的菜。”
“那一天,你差点就冷死掉。”
“你冷了脸嘴都变成紫色,那天下了多大的雪呢。”
“还是大爹(大伯)看见,才挨我们两个领回家。”
“大爹还骂了妈妈一顿。”
“后来爸爸回来,大爹又告诉给爸爸。”
“爸爸打了妈妈一顿,又去告给外婆。”
“外婆说,妈妈小时候吃过雄黄酒,吃了脑壳不明白,是真是假,哪个晓得。”
早上,姐姐带着我走出村庄。我俩爬到一处箐梁子上。
箐梁子上到处是密密实实的藤蔓。
密实的藤蔓可以遮天蔽日。
姐姐和我翻过箐梁子,钻进箐底,箐沟底集结着厚厚的腐枝败叶,踩在上面软绵绵的,很是舒服。
姐姐在箐底找寻着干柴,我看见藤蔓中藏着一根碗口粗的干树枝,兴奋地叫起来。
“大姐,那儿有一棵干柴。”
“在呢太高了,够不着。”
“我爬上去拉。”
“莫上去。”
我没听姐姐的劝阻,顺着藤蔓往箐顶攀爬。
我慢慢爬到藤蔓顶上,密实的藤蔓完全可以撑住我的身体。
我站在藤蔓顶上,手里拉着几只藤蔓颠簸起来。
“哦!……”
“哦!……”
“大姐,这上面太好玩啦,踩在树藤藤上面,一闪一闪的。大姐,我跳给你瞧。”
我一个“瞧”字刚出口,整个人就从藤蔓顶上掉到箐底的枯枝败叶上。
“呃”我叫了一声,半天也没能爬起来。
“给敢呢?给掼疼了?”
姐姐走到我身边又是担忧,又是害怕地问。
过了几分钟,我才哎哟,哎哟哼起来。
我在枯叶子上躺了好一会儿,才站起来。
下山时,姐姐问我:“给还疼呢?”
“不疼了,”我揉揉肚子,答应姐姐。
回到家,姐姐又给了我两角钱。我拿着钱,高兴地说:“哦!,我可以买十根冰棒了,一天买一根。”
我拿着钱,喜滋滋地溜出家门。我跑到村里的大路上,想向小伙伴们炫耀,我有四角钱。我从村头走到村尾,没有看见一个小伙伴,我失望地回到家。
刚回到家门口,我就听到父亲的骂声。
父亲气急败坏地吼道:“你再不改改你的臭脾气,你等着瞧!臭婆娘!”“跟你讲过多少遍,左邻右舍的,一定要搞好关系,远亲不如近邻,你就是不听!”
母亲毫不示弱,大声回应着父亲的谩骂。
“呸!不稀罕!没有你,老子照样过!”
父亲喘着粗气,几近咆哮地吼道。
“哦哟哟!……,臭杂种!没有我,你照样过,我怕你没这个本事,哦哟哟!我的天!……,臭杂种!”
“鸡就是她家偷的,我还见鸡毛呢。这个烂货,不光偷鸡,还偷汉子。”
母亲不容份地说,委屈的泪水在眼眶里打着旋儿。
“杂种!……”父亲撇嘴吼道。
“你在哪儿见的鸡毛?”
“在她家大门口。”
父亲怒视着母亲怒骂。
“闷着你的臭嘴,臭婆娘!……,拿出证据来。”
“有你这么不通情理的家伙,没有真凭实据,瞎嚼瞎咬。”
“就算人家真的偷了你的鸡,你也不能到人家大门口鬼喊辣叫,像什么话。”
“我告诉你,独眼龙,你的瞎眼,就是给她的裤裆底遮瞎掉的,告诉你,还要瞎呢,连老天都不会放过你。”
父亲的一只眼睛从小就带眼疾。母亲毒辣的诅咒无疑在父亲的痛处又戳了一刀。父亲暴跳起来,劈手拽住母亲的头发连拖带拽,把母亲摁翻在地,嘴里骂着更难听的话。
母亲咆哮着骂:“骚货!裤裆底都臭了。”
父亲揸开手掌,用手扼住母亲的嘴。
母亲用力咬,父亲急忙缩回手,站起身,那只被咬的手,抽蓄着。
父亲用嘴吸吮着大拇指。母亲乘势抽身爬起。
绝望、愤怒、杀气聚于一身。
母亲冲到柴房,抓着碗口粗的一根干柴,向父亲奔来。柴房里的鸡被惊得到处逃窜。父亲见状,快速爬上院子里的柴垛,翻越院墙跑了,留下黑黑的夜,留下空洞的土木屋。
看到母亲凌乱不堪的头发,悲愤和厌恨交织的眼神,我开始忐忑不安起来,害怕起来。我的心咚咚地跳着,不敢大声喘气。
我怕母亲听到我的喘气声,会把心中的厌恨转嫁到我头上。
我不敢看母亲,只听母亲在院子里恶毒地骂。
“这些偷汉子的烂货,男人死光的烂货,吃了要烂肠子!……”
母亲恶毒地大声咒骂着,那一刻,我很期望家里能来个串门的客人。那样的话,来人就会和母亲家长里短聊上一晚。
时间僵滞,每一秒都很难熬。
我心惊胆战地揣测着母亲会不会打自己。我思虑着,如果母亲和我讲话,我该怎样回话。好在,母亲没理会我,她直接从院子里折身冲上木楼,楼板被她踩踏得山响,我舒缓了一口气。
昏暗的灯光下,我用右手摸了摸下嘴唇,又用指尖抠了抠。
在我嘴唇的左边,有一条细长的疤痕,就像一条毛毛虫,随时随地都会钻入我的心脏。
原因很简单,就是父亲和母亲在一次打完架后,父亲离开家后,母亲撕豁的。母亲恶狠狠地对我骂道:“谁叫你去告嘴,短命鬼!”
母亲愤恨地骂着,她的大手戳进了我的嘴里,开始搅动。
“我叫你去搅是非,短命鬼!”
母亲的脸扭曲着,我的脸也跟着扭曲着。一丝殷红的血流进了我的嘴里,嘴里有了甜味和咸味。
姐姐从外面回来,我把父亲和母亲吵架的事告诉了她。姐姐知道后,带着我悄悄上楼睡。我俩轻轻地踩踏着楼板,不敢踩踏出响声,然后再悄悄钻进被窝。
夜里,村庄外的竹林里,猫头鹰在狰狞地叫着。一轮明月,时而钻进乌云,时而又从乌云里露出来。夜风刮过河岸上的竹林,发出沙沙的声响。
“咄!……,咄!……”
大地仿佛豁开一道道裂口,猫头鹰的叫声,仿佛把一个个死讯埋在了裂口里。
我记恨母亲,一天吃过午饭,她让我在家里看守刚孵出的小鸡仔,她到河里淘洗麦子。一只小鸡被老母鸡翅膀夹死。
母亲大步跨进家门,老母鸡带着小鸡惊惶地散开,一只小鸡从老母鸡的翅膀下掉了下来。母亲失望惋惜地从地上捡起小鸡仔。
“唉!死了,短命鬼,我是咋个告诉你的。”
母亲一声骂起,就揪着我的耳朵,把我整个人提出大门外,看见我的耳朵撕开了口,血流了出来,母亲才松开手。
我记恨母亲,在一个冬天的早晨,我跟着她到山里背柴。
山道崎岖不平,落满了雪白的冰霰,本是松散的路面变得坚硬易滑,一不小心就要栽跟斗。我背着柴走在母亲前面,我一跌倒,母亲就挝我一脚。
我不指望母亲能拉我一把,我只希望她能让我慢慢地爬起来,我们一起走下山。可母亲没能让我慢慢爬起来,我在那里跌倒,她就在那里挝我一脚。
这一条山道不算长,却成了我一辈子无法翻越的山路。我工作以后,每次经过这一座山的时候,我都会停下来,驻足默默地看一眼。山道依稀可见,弯弯扭扭,丑陋不堪,仿佛一截丢弃的盲肠。
1988年的冬天,父亲请了十几个村里的壮劳力帮我家上山砍木材。前来帮忙的还有我姨妈家的大女婿,我称之为表姐夫。表姐夫带着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来。
傍晚时,母亲在厨房里切肉,我家哥俩和这男孩在院子里玩起了弹弓。我哥教这小男孩打了我一弹弓,我走过去就踢了男孩一脚。男孩哭起来,母亲捏着切肉的菜刀,走出厨房,看见是男孩哭,不问青红皂白,提起菜刀,一刀背就砍在我的手腕上。我的手腕瞬间出现了一道血迹。
我离开了家,躲进一间草楼里,草楼里堆码着很多稻草。我和村里的小伙伴玩捉迷藏的时候,我就喜欢躲到这间草楼里。
夜里,月朗星稀,月光照进草楼里。我搬开两捆稻草,想把身子藏得更深一些,这样身子就会暖和一点。突然,一口漆黑的棺材呈现在我的眼前,我吓得连滚带爬,从草楼的窗户跳下草楼。
在我参加工作后,我们的作业车要经过村子,母亲会站在路口痴痴地望着我们的作业车,看我有没有坐在车上。她望眼欲穿的眼神,像一只敲着木鱼的乌鸦,我在想,它应该盘旋在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