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7
我读了三个小学二年级,二年级万岁。
母亲并没有因为我糟糕的学业打过我骂过我,她要是真为这事打我骂我,我不但不抱怨,还要感念她的恩。
母亲没有在我糟糕的学业上动过我一根手指,却在其它鸡毛蒜皮的小事上把我打得遍体鳞伤。诸如她让我去帮她拿个针头线脑,她又不告诉我具体放在哪里,只是泛泛地说:“你去把剪刀拿来我用,你去把我的针线拿来。”她的针线剪刀,没有一个固定的地方摆放,我如果一时半会儿找不着,她就急匆匆走来,找不到还好,如果找到,轻者被骂,重者挨打。
我经常被母亲整了跪在地上,头上还要顶着一碗水,若水有泼洒,就等着挨棍子。
从小到大,我被母亲打了很多次,有些我已不记得了,能记得的是痛到了骨髓。
我被外公打过,那是因为我把一个难以下咽的黑色的馒头悄悄塞进一个土墙洞里,浪费了粮食。我偷了父亲的钱,被父亲打,我不该偷钱,被打是应该的。
我被哥哥一拳猛砸在鼻子上,两个鼻孔鼻血喷射出来,此后每到春冬季节,鼻血就会流出来,我不记恨哥哥。
我还被同学揪着头发打过,还被另一个同学掰着一个手指打过,尽管这位同学差点把我的手指掰断,但我也不记恨他。
这样的打,早已在心里烟消云散,完全释怀。
我难以释怀的是被母亲的毒打,尽管有时,我会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要再记恨这个女人,原谅她,她本就是一个野蛮粗鲁的女人,可我幼小的心灵早已深深烙下刻痕,不是我想抹平就抹平的。
我无法释怀的心像一座坚硬的岛屿,带着沉重的枷锁,我卑微的心无法靠岸,一直以猥琐占据着,有时候,我很想打母亲一回。
我承认,我是记恨我的母亲的。
我忘不了,母亲用绳索把我捆绑在椅子上,用皮条抽打我的脸。她完全可以打我的背脊或是屁股大腿,为什么要打我的脸呢。那些抽打在我脸上的条痕,仿佛秋天里最后落下的枯叶。
母亲让我上山背柴,村里有一家人家办喜酒嫁女儿,等我柴背回家,就带我到那家人家里吃喜酒。我喜出望外,想着可以吃上美味可口的饭菜,急匆匆地就到山里背柴。
想着母亲反正是要带我去吃喜酒的,我把柴背回家,放下柴火,没有换上干净的衣服,整个人脏兮兮的,黑手黑脸就先于母亲到了那家人家里等着吃饭。
母亲找我不见,最后知道我早已在那家人家里候着吃饭。
母亲二话不说,揪着我的耳朵就把我从那户人家把我拖到家里,用绳索把我捆绑在椅子上,拿捆柴的皮条抽打我。皮条是用牛皮做的。
我太脏了,去别人家里吃饭,丢了她的脸。
我记恨母亲,她用一根竹竿抽打我的小腿和脚踝,直到竹竿炸裂,变成竹片,竹片再变成竹丝,她还在打我,我的双脚脚踝鲜血直流,血肉模糊,走不到学校上课,我躲在一个树洞里。
村子外面的野地里,有几棵上了百年的板栗树,有一棵板栗树有一个树洞,我躲在树洞里,晚上不敢回家,没有一个人找过我。
那年,五月。
连绵不绝的雨水,导致家里的麦垛还在麦田里就长出了麦芽。黑色的麦垛,打下的麦子是黑色的,磨出来的麦面是灰黑色的,做出的麦饼也是灰黑色的。
灰黑色的麦饼黏性很强,吃在嘴里,难以下咽,只能将麦饼整块囫囵吞下,还得不时要用手指抠出黏在牙龈上的麦饼。
同年,九月。
落山的太阳像一个金黄色的烧饼。我手里拿着一个灰黑色的麦饼出门。
放学回来,母亲让我和哥哥去田野里找猪草。
出门时,我到碗柜里拿了一个灰黑色的麦饼,便到柴房里背起篮子出门。
进入秋季的田野,整个田野里光秃秃的。
哥哥不屑于和我一起出去找猪草,他喜欢和几个稍大一点的男孩一起出去找猪草,准确地说,他们不是出去找猪草。
他们在田野里玩够闹够,在天黑的时候,悄悄溜进某一块菜地,南瓜藤,红薯藤,丝瓜藤,就是最好的猪草。
我艰难地把灰黑色的麦饼吃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我悄悄塞进一堵土墙的缝隙里。
我的这一举动,刚好被放学回来的哥哥看见。
第二天放学回来吃中午饭的时候,哥哥把我往墙缝里塞麦饼的事告诉了母亲。
母亲从灶房里走出来,二话不说,随手抄起灶房门口的一根竹竿就往我脚踝上抽打。
竹竿是母亲用来打猪的。
也不知抽打了多少下,直到竹竿在母亲的手里炸裂,从一根竹竿炸裂成两片竹片,从两片竹片炸裂成三片竹片,从三片竹片炸裂成竹丝。
在母亲不再抽打我的时候,我的双脚脚踝处已鲜血淋漓,从钻心的疼,到感知不到一点痛的麻木。
我的双脚血淋淋的模糊成一片,我怀着满腔怨恨离开了家。
离开家的我,没有去上学。
村口有几棵生长了百年的板栗树。每棵板栗树都有一些大大小小的树洞。我躲到一个树洞里。两个人才能围拢的一棵板栗树树杆已腐朽空心成一个巨大的树洞。
我躲在树洞里,听着村里的鸡鸣狗叫,听着村里人叫唤母亲的名字,听着村里一些琐碎的声音。
我躲在树洞里,看够了天上的白云,就看树洞里的一些蚂蚁。
一些蚂蚁把一只甲壳虫的翅膀狠命地拖进蚁穴。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在甲壳虫的翅膀快要整片滑落蚁穴的时候,我用一根树枝,把甲壳虫的翅膀挑开。很快,蚂蚁又会把甲壳虫的翅膀重新拖到它们的巢穴。
我又把甲壳虫的翅膀挑开。这时,有两只蚂蚁爬上我手里的树枝,摇晃着小脑袋,在树枝上咬了几口,迅速爬下树枝。
我又用树枝挑拨甲壳虫的翅膀,蚂蚁似乎意识到有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四散开来,蚂蚁还是蚂蚁,甲壳虫的翅膀还是翅膀。
我再无事做,我故意把甲壳虫的翅膀扒到蚂蚁的巢穴,这下反倒吓到了蚂蚁,蚂蚁惊慌四散。
一片孤零零的翅膀,直到天快黑的时候,才有一只蚂蚁咬住它。我从树洞里爬出来,在野地里走了一会儿,又钻进树洞。
天完全黑了下来。
我在树洞里,掰着手指头一遍又一遍掐算。
“小小诸葛亮,又会掐来又会算,今天晚上,我爸爸会不会回来,如果会回来,你就落在我的中指上。”
有时,我的右手食指刚好点到左手中指,我就欣喜,有时,我的右手食指会点到其他手指上,这时我就很失望。
拿不准父亲会不会回家来,我不敢冒然回家。
我又一次爬出树洞。天已经很黑,我不敢再藏在树洞里,可我更不敢回家。我躲在树洞里,看着村里的灯光次第亮起。
一盏盏昏暗的灯光,如同一只只盲眼。我壮着胆,走进村子。家里的大门关着。屋里的灯亮着。灯光透过大门的缝隙照了出来。
从两指宽的一条缝隙往里窥望,我可以看见母亲的一举一动。母亲一个人在厨房和堂屋间来回走动。不时,母亲会在锅里搅动一会儿,不时,又会往灶膛里添点柴火。串出灶膛的火苗把母亲的身子照得红彤彤的,把厨房里的暗角照得红彤彤的。
火苗把母亲的身影投到墙上,身影时短时长,忽粗忽细,变化无形。母亲在灶台旁呆站了一会儿,她用锅铲在锅里搅动几下,咣的一声,把锅铲搁在锅沿上。
我的身子紧了一下。母亲走出厨房,厨房门口有一个脸盆,被她一脚踹翻。脸盆在院子里扭扭曲曲滚了几滚,咣啷一声,静止不动,像极了一个小丑。
母亲从堂屋走进厨房,手里抬着一个碗,不到两分钟,又从厨房走进堂屋,两只手里各抬着一个碗。
母亲站在堂屋门口,抬头看着夜空。
母亲“哦”,“哦”地哀叹两声,把手里的一只碗凑到鼻子前闻了闻。她凌乱的头发垂了几缕下来,滑进了碗里。
在母亲抬起头来的时候,滑进碗里的发丝又从碗里抽出来。
母亲端着一碗饭,坐在堂屋门口,朝大门看了一眼,骂了一句短命鬼,死哪里去了。
母亲吃下了一些夜色,吃下了一些火光。
我悄悄离开,我又躲进树洞里。
村里的灯光,一盏接着一盏地熄灭,像一只只飞进夜空的飞蛾。夜里,我看到一个人影朝我藏身的树洞走来。野地里,那个人蹑手蹑脚,轻飘飘地,走走又停停,停停又走走,东张西望地走出三步,又退回两步。
最后,这人走到板栗树下,停住脚步,伫立着身子,仰头张望着树梢。天啊,那人居然要爬上板栗树。
我的心咚咚跳着,我用脚踢了一下树洞。
“咚”的一声,那人停止了爬树。
僵持了一分多钟后,那人缓慢地往树洞里探进个头来。
“哈哈!”
“嘿嘿!”
我狰狞发疯地狞笑起来,那人从板栗树上滑落下来,一溜烟跑得没有踪影,一根绳子挂在板栗树上。为了壮胆,我继续嘿嘿地狞笑着,走出树洞,走出野地,走进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