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枪声，如同阎王殿前敲响的丧钟，每一记都炸裂在耳膜深处，震得人心胆俱裂。那声音在空旷的雪夜里回荡，带着一种金属撕裂空气的尖啸，蛮横地驱散了风雪的呜咽。
“别让他们跑了！草！都他妈给老子追！死的活的都行，老子要那小崽子的皮！” 疤脸的咆哮声穿透风雪，像淬了毒的冰锥，带着一股子要把人生吞活剥的狠戾，钻进陆野的耳朵里。那声音因愤怒和急促的喘息而扭曲，在寒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狰狞刺耳。
子弹带着死亡的呼啸，“嗖嗖”地从他们头顶、耳边掠过。一颗子弹狠狠撞在一棵粗壮的松树干上，发出沉闷的“噗”声，炸开一蓬蓬的雪粉和深色的木屑，如同树木在瞬间流出的血。另一颗子弹则击中了陆野脚边不远处的雪地，激起一小股雪浪，留下一个触目惊心的小黑洞。死亡的气息如此之近，仿佛一只冰冷的手，随时会扼住他们的喉咙。
陆野根本来不及思考，也顾不上辨别方向，求生的本能驱动着他。他死死攥着陆骁冰冷僵硬的手，猛地一矮身，像一头被惊吓的豹子，带着弟弟一头扎进了旁边那片更为幽深、更为黑暗的针叶密林。
这里的光线骤然暗淡下来，高大密集的松树和冷杉枝杈交错，遮天蔽日，将月光和远处火光都隔绝在外。空气似乎也更加凝滞、冰冷。积雪比林外的开阔地更深，更松软，仿佛没有底。一脚踩下去，冰冷的雪粉立刻没过膝盖，有时甚至会陷入到大腿根部，每一步都像是跟大地进行一场角力，拔腿时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落下时又常常因为失去平衡而踉跄。
奔跑变成了跋涉，每一步都沉重如灌铅。腿部的肌肉早已酸痛到了极点，像是被无数根烧红的针反复穿刺，每一次弯曲和抬升都带来一阵剧痛。但他不敢停，也不能停。心里的恐惧和仇恨交织成一股强大的力量，鞭策着他麻木的身体。
“大哥……我……我跑不动了……” 陆骁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哭腔，粗重的喘息如同破败的风箱。他的体能本是极好的，一身蛮力，但在这种需要技巧和耐力的雪地长途奔袭中，他的笨拙和不适应暴露无遗。他的脚下几次拌蒜，几乎要一头栽倒在雪里。长时间的奔跑和极度的恐惧、寒冷，已经耗尽了他大部分的力气。
陆野猛地回头，借着林间微弱的反光，他看到陆骁苍白如纸的脸，和那双因为恐惧和疲惫而显得有些涣散的眼睛。陆野的心狠狠一揪，但此刻绝不能流露丝毫软弱。他眼中迸射出一种近乎凶狠的光芒，像一头受伤的孤狼，厉声道：“咬牙！阿骁！不想死就跟着我！想想妈！”
“妈”这个字像一道电流击中了陆骁，他浑身一哆嗦，原本有些涣散的眼神瞬间凝聚起一丝血色。是啊，妈还在家里等着……不，家没了，妈……妈也没了！这个残酷的认知像一把冰冷的刀子捅进他的心脏，剧痛让他暂时忘却了身体的疲惫。他狠狠咬住下唇，尝到了一丝咸腥的血味，硬是压榨出最后一丝力气，踉踉跄跄地紧跟在陆野身后。
尖锐的树枝不断刮擦着他们单薄破旧的棉衣，发出“嘶啦”的声响，很快就在衣服上留下道道划痕。裸露在外的脸颊和手背被横伸出来的细小枝条划破，留下细密的血痕，渗出的血珠很快就在酷寒中凝固。更多的冰冷雪粒顺着领口钻进脖子里，激起一阵阵无法抑制的寒颤，那冰冷仿佛能直接渗透进骨髓。
陆野猫着腰，身体压得极低，利用自己从小在山林里练就的本领，尽可能地借助每一棵树、每一片灌木丛作为掩护，脚步却丝毫不敢放慢。他像一只熟悉自己领地的野兽，闭着眼睛都能感受到这片山林的脉搏。哪里的雪窝子最深，踩进去可能就拔不出来；哪里的树木排列最密集，可以提供最好的掩护；哪里的坡度陡峭，可以暂时甩开追兵；哪里的地面相对坚实，可以节省体力……这些信息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脑海里。他选择的路线曲折而隐蔽，绝非直线。
“妈的！人呢？！跑哪儿去了？！” 身后的叫骂声时远时近，像一群嗅到血腥味的野狗，在林子里横冲直撞。他们的脚步声显得杂乱而沉重，伴随着因为不适应深雪跋涉而发出的粗重喘息和咒骂。显然，这些习惯了在城里作威作福的打手，也没想到两个半大的孩子能在这种环境下跑得这么快，而且敢钻进这种连猎人都轻易不愿深入的密林深处。
“都给老子散开！仔细搜！那小子滑得很，别让他溜了！” 疤脸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子焦躁和不耐烦，但更多的是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狠劲儿。“两边包抄！注意脚下，可能有陷阱！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老子说了，要亲手剁了他喂狗！”
听到“亲手剁了他”这几个字，陆野的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瞳孔深处闪过一丝冰冷的杀意，像极北之地万年不化的寒冰。他无声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滋长：那就看看，究竟是谁先剁了谁。仇恨的种子，在这一刻破土而出，以惊人的速度扭曲、生长，缠绕住他的整个灵魂。
他不再犹豫，拉着陆骁猛地改变方向，绕过一片纠结缠绕的低矮灌木丛。灌木丛的枝条上挂满了冰棱，在昏暗中闪烁着幽幽的冷光。他凭借记忆，找到了一个隐藏在几棵老树根系之间、被厚厚积雪覆盖的狭窄雪沟。这雪沟与其说是沟，不如说是一个天然的雪洞，入口极不显眼。
“趴下！快！” 陆野低喝一声，率先侧身滚了下去。陆骁也紧跟着，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滑进了雪沟。
雪沟里比外面更冷，积雪厚得惊人，松软的雪粉瞬间将他们半个身子都掩埋起来。但这里也提供了一个绝佳的藏身之所，至少能暂时躲避开追兵的视线。两人紧紧地趴在冰冷的雪地里，连大气都不敢喘，只觉得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像一面被激烈敲打的战鼓，声音大得似乎连头顶的人都能听见。
头顶上方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嘎吱、嘎吱”地踩在厚厚的积雪上，伴随着越来越清晰的叫骂和喘息。
“操！这他妈什么鬼地方？！雪深得能埋人了！” 一个粗嘎的声音抱怨道。
“冻死老子了！这鬼天气！回去非得让疤哥加钱！” 另一个声音附和着，牙齿冻得格格作响。
“疤哥，你说……那俩小子会不会已经跑远了？这林子太大了。” 一个听起来稍微年轻些的声音带着不确定。
“放你娘的屁！” 疤脸的声音陡然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警惕，“那小子是本地长大的野猴子，对这山熟得很！肯定就藏在附近！都给老子把眼睛放亮点，耳朵竖起来！小心点，别着了他的道儿！这小子邪性得很！” 疤脸显然对陆野有所了解，知道这个看似普通的山村少年绝非善茬。
陆野将身体埋得更深，几乎将整张脸都贴在了冰冷的雪地上。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身旁陆骁身体无法控制的颤抖，那不仅仅是因为寒冷，更多的是源于内心深处的恐惧和紧张。他伸出自己同样冰冷僵硬的手，在雪下摸索着，轻轻拍了拍陆骁的胳膊，传递着无声的安慰和指令——别动，别出声。
头顶的脚步声和骂声渐渐向不同的方向散开、远去，似乎追兵们已经分头扩大了搜索范围。林子里只剩下风穿过树梢的呜咽声，以及雪片偶尔从枝头簌簌落下的轻响。
但陆野没有立刻起身。他太了解这些人的手段了，也熟悉山林里的追踪与反追踪。有时候，看似远去的脚步声，不过是诱饵，是声东击西的伎俩。也许就在不远处的某棵树后，就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窥伺。
他像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耐心地趴伏着，调动起所有的感官，仔细倾听着周围的每一丝动静。耳朵里捕捉着风声、雪落声，以及自己和陆骁那被刻意压抑却依然粗重的喘息声。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充满了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十几分钟，当耳朵里除了单调的风声再也捕捉不到任何可疑的声响时，陆野才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像一只警惕的狸猫，微微抬起头，只露出一双眼睛，透过雪沟边缘的缝隙，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确认近处确实没有人埋伏之后，他才用眼神示意陆骁，然后两人动作轻缓地、一点点地从雪沟里爬了出来。重新暴露在寒风中，刺骨的冷意让他们齐齐打了个寒噤。
他们没有选择沿着看似更容易的直线逃跑，那只会留下更清晰的痕迹。陆野带着陆骁，选择了一条更加艰难、也更加迂回曲折的路线。他们穿过一片被积雪半掩埋的倒伏枯树林，那些枯枝在脚下发出令人心惊的断裂声。随后，他们又不得不趟过一条已经半冻结的小溪。
溪水只有小腿深，但那温度却低得可怕，仿佛不是水，而是流动的冰刃。刚一踏入，刺骨的寒意就瞬间穿透了他们破旧的鞋子和湿透的裤腿，直达骨髓。溪底的石头非常光滑， 每一步都必须小心翼翼，以防滑倒。冰冷的溪水迅速麻痹了他们的双脚和小腿，让他们几乎失去了知觉。等他们挣扎着爬上对岸时，两条腿已经冻得像两根失去感觉的木头，每走一步都伴随着针扎般的剧痛。
但求生的欲望，如同在冰原上燃烧的野火，压倒了所有的痛苦和不适。他们知道，停下来就意味着死亡。
身后的叫骂声和零星的枪声，在密林的阻隔和风雪的呼啸中，变得越来越遥远，越来越模糊，最终彻底消失，仿佛被这无边无际的白色世界彻底吞噬。
世界，再一次陷入了令人心悸的寂静。只剩下他们两人在深可及膝的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艰难跋涉时发出的“咯吱、咯吱”声，以及彼此那沉重、粗粝、带着劫后余生惊悸的喘息声。这声音在寂静的雪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孤独。
陆野知道，他们暂时安全了。追兵一时半会儿恐怕难以找到他们的踪迹。但这仅仅是暂时的。宏图拆迁的人，尤其是那个疤脸，绝不会轻易善罢甘休。他们杀了人，放了火，就绝不可能留下活口。
逃亡，才刚刚开始。这片熟悉的山林，此刻既是他们的庇护所，也可能成为他们的坟墓。
陆野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同样疲惫不堪、嘴唇冻得发紫的陆骁。他伸出手，抹去陆骁脸颊上被树枝划出的血痕和凝结的冰霜。
“阿骁，还能走吗？”他的声音因为寒冷和长时间的沉默而有些沙哑，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陆骁用力地点点头，尽管牙齿还在打颤，眼神却比刚才坚毅了许多：“能！大哥，我能走！”
陆野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冻得麻木的掌心。他再次抬起头，望向前方那被茫茫白雪覆盖、在黑暗中延伸至未知的山林深处。那双被泪水、烟尘和刻骨恨意反复淬炼过的眸子里，映照出比这寒夜更深沉的冰冷和决绝。
前路茫茫，生死未卜。但他心中无比清晰，从离开那个燃烧着熊熊大火、埋葬了他所有过往的村庄的那一刻起，那个曾经只知道在山林间嬉戏打闹、梦想着走出大山的懵懂少年，就已经死了。
活下来的，是一个背负着血海深仇、心中只剩下冰冷火焰的复仇者。
他的脚步，在深邃的雪地里，留下两行歪歪扭扭却异常坚定的足迹，如同两道深刻的伤疤，刻印在这片冷酷的土地上，顽强地延伸向那片充满未知与危险的、无尽的黑暗远方。风雪依旧呼啸，仿佛在为他们的命运奏响悲凉的序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