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凛冬。
夜,浓稠得如同万年不化的玄冰,又似打翻的巨大砚台,墨汁肆意流淌,冻结了山川,冻结了河流,冻结了时间本身,将整个世界都拖入一场无声的窒息。
狼嗥般的北风是这片死寂中唯一的活物,它卷起漫天碎琼乱玉般的雪沫,如同无数细碎却锋利的刀片,见缝插针,无情地切割着暴露在外的一切。风声凄厉,时而尖锐如鬼哭,时而低沉如兽吼,穿过枯败的树枝,掠过冻硬的土地,带来一种深入骨髓的战栗。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强行吞咽一把带着冰棱的碎玻璃,冷气直冲天灵盖,又沿着气管一路烧灼下去,留下冰火两重天的痛苦轨迹。
就在这片被冰封的绝望画布上,一团地狱之火正疯狂地燃烧、跳跃、咆哮。
眼前,那曾是他们用汗水和希冀垒砌起来的、能够遮风挡雨的家,此刻,轰然坍塌,只剩下一座巨大而扭曲的、熊熊燃烧的坟墓。橘红色的烈焰如同贪婪的巨兽之舌,疯狂地舔舐着夜空,将漆黑的天幕映照出一片摇曳不定的、不祥的血色。火焰吞噬着断裂焦黑的木梁,吞噬着破碎的窗棂,吞噬着所有关于温暖和生活的记忆,发出“噼啪”、“咔嚓”的爆响,尖锐刺耳,仿佛骨骼在断裂,又像是恶魔在狞笑。滚滚浓烟直冲云霄,像一条张牙舞爪的黑龙,带着令人作呕的焦糊味,更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属于生命被焚烧殆尽的腥甜气息,霸道地扼住每一个试图靠近的生灵的咽喉,令人几欲窒息晕厥。
养母刘婶,就倒在那片火海与冰雪交界的地带。
她躺在雪地上,单薄的身躯蜷缩着,仿佛想要抵御那刺骨的寒冷,又像是承受了无法想象的痛苦。温热的、粘稠的血液从她身下汩汩涌出,迅速在洁白无瑕的雪地洇开,融化了冰雪,形成一朵巨大而绝望的红莲。那红色是如此刺眼,如此鲜活,与周围的冰冷死寂形成了惨烈的对比,像一块刚刚从炉火中取出的烙铁,狠狠地烫在陆野的视网膜上,灼得他双眼剧痛,眼前一阵阵发黑,几乎要流出血泪来。
宏图拆迁公司……疤脸……那帮披着人皮、却连畜生都不如的东西!
陆野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回着白天的景象:疤脸那张坑坑洼洼、写满凶戾的脸上,扭曲而残忍的狞笑;他手下那群地痞流氓,叼着烟,扛着撬棍和铁锤,如同围观一场马戏般,发出肆无忌惮的狂笑和污言秽语;刘婶声嘶力竭的哭喊和哀求,被淹没在推土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最后,是那根带着风声、狠狠砸落的铁棍……
每一个画面,每一个音节,都化作了淬着剧毒的钢针,一根接一根,又狠又准地扎进陆野的心脏最深处,搅动着,撕裂着,带来无边无际的痛苦和愤怒。
强拆。
一条人命。
就为了那几间破屋,为了那点微不足道的补偿款?不,是为了立威,是为了杀鸡儆猴,是为了满足他们践踏他人尊严的扭曲快感!
陆野的牙关咬得死紧,上下牙齿剧烈摩擦,发出“咯咯”的脆响,仿佛下一秒就要承受不住这巨大的力量而崩碎。他的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早已深深嵌入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掌心,抠破了皮肉,渗出的点点血珠在接触到空气的瞬间便凝固成了暗红色的小冰晶。他感觉不到丝毫疼痛,所有的感官,所有的神经末梢,似乎都已经被心口那处更为剧烈的、如同凌迟般的痛苦所麻痹。
那块地方,像是被一把生锈的、布满缺口的钝刀子,一遍遍地、极其缓慢地切割、碾磨、深入。痛,痛得他几乎要蜷缩在地,痛得他想要放声嘶吼,却又被一种更强大的力量死死扼住了喉咙。
恨意,如同沉寂了千年的火山,在这一刻轰然喷发。滚烫的、足以熔化钢铁的岩浆,在他的五脏六腑间奔腾、咆哮、灼烧。理智的堤坝在如此疯狂的情绪洪流冲击下,瞬间崩塌,摇摇欲坠。杀戮的念头,复仇的火焰,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吞噬。
但他不能倒。
绝对不能。
他的身后,还有阿骁。那个傻弟弟,那个除了他之外,在这世上再无依靠的亲人。
绝不能倒!
这个念头如同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开了他脑中混沌的血色迷雾。陆野猛地转过头,强迫自己移开凝视着刘婶尸体的视线,看向身边。
陆骁,比他高出一个头的陆骁,此刻像一截被雷电劈中、抽走了所有生命力的巨大枯木,直挺挺地立在那里。他平日里总是闪烁着憨厚光芒的眼睛,此刻却像两潭死水,空洞无神,涣散地、茫然地望着那片吞噬了他们家园、也吞噬了他精神支柱的熊熊火光。
这个天生神力、据说能徒手掀翻林子里横冲直撞的野猪的弟弟,这个总是乐呵呵、没什么烦恼的弟弟,脸上没有愤怒,没有悲伤,甚至没有泪水。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彻底的茫然,以及一种深植骨髓、几乎要将他压垮的恐惧。他那高大结实的身躯,此刻却抖得像秋风中最后一片枯叶,筛糠一般,无法自控。牙齿不受控制地上下磕碰着,发出细微而清晰的“嗒嗒”声,在这呼啸的风雪和噼啪的火焰声中,显得格外突兀和凄凉。
“阿骁!”
陆野的声音嘶哑得如同被砂纸打磨过的破裂风箱,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带着浓重的血沫、烟尘和绝望的味道。
他伸出手,一把死死抓住陆骁冰冷得如同铁块、并且同样在微微颤抖的手腕。那力道大得惊人,几乎要捏碎对方的腕骨。他需要这种真实的、带着痛楚的触感,来确认自己还活着,确认身边这个人还在,确认这一切不是一场醒不来的噩梦。
“走!”
陆骁毫无反应。他的瞳孔依旧涣散,仿佛他的整个世界,就只剩下眼前那一片毁灭性的火,耳边就只剩下那令人疯狂的燃烧声和风声。他的灵魂,似乎已经被那场大火一同烧成了灰烬。
“走啊!!”
陆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朝着弟弟的耳朵爆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声音在撕裂的边缘,被狂暴的寒风瞬间吹散,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他不再试图去唤醒弟弟那似乎已经沉睡的意识,而是转换了策略,用一种近乎粗暴的、带着拖拽意味的力量,猛地拉着陆骁,强行让他转过身。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一头扎进了屋后那片无边无际、被黑夜笼罩的茫茫雪原。
身后,是火光冲天的地狱,是被夷为平地的家园废墟,是养母冰冷的尸身和那朵雪地里触目惊心的红莲,是刻骨铭心、永世不忘的血海深仇。
身前,是吞噬一切光明的无边黑暗,是冰冷死寂、危机四伏的荒野,是未知的、或许比身后的地狱更加残酷的命运。
寒风如同一把把锋利的刮骨刀,狠狠地刮在他们脸上、手上,裸露的皮肤瞬间被割开一道道细小的口子,渗出血珠,旋即冻结。冰冷的雪粒如同无数钢针,密集地抽打在他们身上单薄破旧的衣衫上,寒意如同跗骨之蛆,无孔不入,渗透肌肤,穿透血肉,直达骨髓深处,仿佛要将他们的血液都冻结成冰。
陆野紧紧拉着陆骁,深一脚,浅一脚,在没过膝盖、甚至有时深及大腿的积雪中艰难跋涉。雪地行走异常艰难,每抬起一步,都像是从粘稠的泥沼中拔出,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每落下一步,又常常踩空,险些摔倒。松软的积雪不断灌进他们破旧的鞋子里,融化成冰冷的雪水,浸透了袜子,冻得双脚麻木刺痛。
他的胸腔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如同拉动一个破旧的风箱,喉咙和肺部传来一阵阵灼烧般的疼痛。吸入的空气冰冷刺骨,混杂着身后飘来的淡淡血腥味、烟尘味,以及冰雪本身那凛冽、纯粹到近乎残酷的气息。肺部像是要承受不住这剧烈的运动和冰冷的空气而炸开一样。
但他不敢停,一秒钟都不敢。
也不能停。
那些人……宏图拆迁的人,随时可能追上来。他们既然敢杀人,就绝不会留下活口。
活下去。
他们必须活下去!像野草一样,像蝼蚁一样,也要挣扎着活下去!
只有活下去,才能记住这张脸,记住这个名字——宏图拆迁,疤脸!只有活下去,才能让所有参与了这场罪恶的人,付出代价!血债,必须用血来偿还!这个念头像一簇不灭的火焰,在他心中熊熊燃烧,又像一根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支撑着他早已疲惫不堪、摇摇欲坠的身体,驱动着他麻木的双腿,一步一步,向前,向前。
身后的火光,在风雪中渐渐远去,从一片狰狞刺眼的亮色,慢慢缩小,变成一个模糊的光点,如同黑夜中一颗濒死的星辰,最终被浓稠如墨的黑暗和呼啸怒号的风雪彻底吞没,再也看不见一丝痕迹。
世界,仿佛彻底陷入了死寂,只剩下风声。狂风卷过辽阔无垠的雪原,发出尖锐而凄厉的呼哨,如同无数迷失的冤魂在黑暗中哭泣、哀嚎。除此之外,便只有他们两人,沉重、粗粝、带着绝望却又无比顽强的喘息声,以及脚下积雪被踩踏时发出的“咯吱、咯吱”声,在死寂的雪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孤独。
陆野攥紧了陆骁的手。那只手依旧冰冷得可怕,甚至因为长时间的僵硬而显得有些不自然的弯曲,但在他自己同样冰冷的掌心,这却是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带着一丝微弱人类温度的真实。
他和阿骁,还活着。
这就够了。
活下去,然后,复仇。
陆野抬起头,望向前方无尽的黑暗,那双被泪水和烟尘模糊、此刻却燃烧着刻骨恨意的眸子里,映照出比这寒夜更深的冰冷和决绝。前路茫茫,生死未卜,但他知道,从这一刻起,那个曾经的山村少年,已经死了。活下来的,是一个背负着血海深仇的复仇者。
他的脚步,在深雪中留下两行歪歪扭扭却坚定不移的足迹,延伸向未知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