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天,弹黑白键,指尖流过三年的瞬间,陌生的脸,只能在梦里再见,转眼间,又是冬天。”牧原第一中学广播站播放着张力夫的《相交线》,他独特的声线回荡在熙攘的大求楼里,缭绕在耳边。
青葱校园里传来孩子们嬉戏打闹的声音,淹没在歌曲的节奏里。操场上的专家们仍然在围绕着黑洞进行研究,学校也因为外来的旅客而变得半开放,曾经封闭式管理已经远去。
抬眼间,乌云密布的天空惊起了亮蓝色闪电,寒冷且狂躁的风猛烈地吹,将大求楼前那颗百年香樟树树叶吹满了近十米的台阶,像天空下了一场枯黄的雨。
广播台也因为即将来临的暴风雨,中途插入了一则通报:“7月3日—25日,国家气候局发布重庆牧原区蓝色暴雨警报,请各位老师、同学注意。”
天空下起了倾盆大雨,霎时间,世界被瓢泼大雨和昏暗乌云所夺取。
“重庆的夏天,会有很多暴雨,许多冬天的枯叶也会在这场雨里落下。多像一个学校,新的嫩芽会生长,枯败的落叶会化为养分,等下一轮冬季、下一个春日,就会轮到我片枯叶和这里说再见了。”周宽喜欢站在大求楼楼梯侧的阳台上眺望临近操场的牧水河。
“爸,别这样说。”周英豪说。
洛水筠与周英豪分别站在他的两侧,也同样望着那条河,还有被雨水淹没的操场。操场内有许多设施围住的黑洞口,洞口幽邃,瞧不见光亮。
洛水筠站在那里,金色眼眸像是看见了曾经发生在这里的一切。秋康给她的记忆正在复苏。
“他已经完成了继承,成为了新的神祗。”洛水筠将发生在审庭里的一切告知他们,还有秋康说过的话,“绝望之神——绝煜。”
周宽从上衣夹层里取出一根龙凤呈祥,颤抖着手拿出火机,却怎么都点不燃。
“爸,现在是下课午饭时间,学生们都还在,就不抽烟了。”周英豪阻止。
周宽将烟别断,紧紧握住,心里既愤怒又难过:“为什么这些不幸的事会发生在他们身上?他们都只是孩子啊!”
“或许真的就是命吧……”洛水筠回忆起米迦勒的回答。
“我才不信这些狗屁!”周宽将烟揉成了一团,“方行都疯了!到底还要付出什么代价才会让宿命停止?到底还要怎样?我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变成了无家可归的癫子,在街头的垃圾堆里翻东西。昨晚,他就睡在门口的狮子石像旁,吃着垃圾堆里别人剩下的。”
……
*
他思绪回到了昨夜,乌云密布的天空下着小雨。
浓厚的雾气将牧原遮盖,视线受到很大阻碍。可越是到这时,学生们越是不安分。翻逃出墙去上网、包夜的人太多,偷偷聚众打架斗殴的不良行为也时有发生,甚至自从学校开始了半开放式管理后,外来人员的危险也随之增加,这也是他为什么要出来巡逻的原因。
日复一日,从未停过。
当他巡视到校门口附近时,听见了来自大门处保安大喊的声音。
“走开!这里不是你能进的。”
“别打我,别打我!”
……
“我可以,别打我,疼!”
“莫名其妙,尽说些疯话!”
周宽走近后,才发现是一个衣衫褴褛、说着疯话、浑身湿透的流浪汉想进学校。流浪汉似乎害怕黑暗,所以想要靠在有光亮的地方,却被保安阻挡在外面。
周宽阻止了保安的驱赶:“没事的。他不会进学校。他只是想站在有光的地方,看得出来,他很害怕夜晚。”
保安这才停下,犹豫地说:“周副校长,这样不太好吧,我担心第二天有学生来学校被他吓到。”
“没事。”周宽摇头,径直走向流浪汉,“没事,不要怕。”
“保卫室里有没有多的旧衣服,去给他找两件来穿着,闲着也是闲着。”周宽心生怜悯。他转头想要离开,却被流浪汉抓住了裤脚。
周宽疑惑回头,这时,流浪汉低垂的头抬起,以一种惊恐、害怕的神情。
他支支吾吾地说话:“不要…不要……不要打我,不要打我……”
牧原第一中学门前的刺眼灯光落在他的脸上。周宽终于看清了他的样子,竟是失踪已久的方行。
*
“轰——”落下的惊雷撕破了周宽的回忆。
“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们?!”周宽拧紧拳头,狠狠捶在靠栏上。他苍老的脸上布满了褶皱,“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浑身湿透,疯疯癫癫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他害怕黑的地方,有时候会惊恐得大叫,有时候会自言自语。”
“爸,不难受了。”
“周叔,我们去看看方行吧,上面的人快来了。”洛水筠也不忍。
周宽颤抖,红着眼眶将手放进兜里,背对着他们点了点头。
*
重庆市牧原第一中学,教师公寓,B栋12层3号。
月夕影立在门前,犹豫不决地按下了门铃。
洛水筠应声开门:“你是来找方行的吗?”
月夕影慌乱的眼神中带着焦急。她一直在朝里看,语气却小心翼翼:“他在吗?”
“在,但是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他怎么了?”月夕影走了进去,竟忘了脱掉湿透的鞋。
一瞬间,她愣住了,身体也定住。她盯着一直在看动画片的方行。他没有吵闹,也没有害怕,只是抬着一双天真、无知的眸子,愣愣地盯着她看。
他们俩就这样相互对视着,流下了泪。终于,相互喜欢、相互爱恋的两个人再见面了,间隔了如此漫长的等待。
月夕影哭着想喊他的名字,可话到嘴边时,又会别过头去,忍住不看他。方行则双眸空洞着流泪,好似心里有什么在作祟,是那些破碎的灵魂在努力粘合。
洛水筠关上门,轻轻地走到方行身边,生怕惊吓到他。她轻声对他说:“方行,你记得她是谁吗?”
方行抹掉泪,非常惊讶地看着沾湿的手,望向洛水筠,小声答,像说悄悄话的孩子:“不认识呀!但是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还有啊,洛姐姐,为什么我看见她,我这里好疼啊。”他下意识捂住胸口,面容痛苦。
洛水筠也湿了眼:“因为她是你珍爱的人。”
她试着给方行抹泪,就像抚摸秋康那样。或许在秋康心里,无论她变成了什么样,也会这样记得她吧?爱一个人,就像是在心里同时埋着一根针和一颗糖,欣喜时,糖果会化开,可悲伤时,针会在紧缩的心里挪动。
“珍爱的人是什么啊?”方行睁大眼睛。
月夕影身体颤抖,抽泣中夹杂着哽咽。她捂住口鼻,哭出了声:“方行,我是夕影呀,是月夕影……”
她冲到方行面前,可他却被吓到连忙后退,露出惊慌的表情:“疼!别!别!别打我!”方行变成了弱小、惊慌的幼兽,连忙躲在洛水筠身后。
洛水筠连忙拉住月夕影,沉声:“他现在很脆弱,不要吓他。”
“发生了什么事?”月夕影无法控制住情绪,想要伸手触摸方行,可他却本能地畏惧,“他怎么了?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是他现在就是这样子。”
洛水筠只好将月夕影带到阳台上。
方行也悄悄地透过玻璃门关注她们,虽然害怕,但是他没法从月夕影身上移开目光,即使失去了记忆。
月夕影望着时不时偷望的方行,问:“他为什么会这样?”
“不知道。”洛水筠摇头,“发现他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了。”
“为什么?为什么?”月夕影无法接受。
“你冷静一点。”洛水筠递给她一张纸巾,“他现在只有几岁的智力,很害怕陌生人,最怕黑。”
你和他说话的时候小声一点,就不会吓着他了。”
月夕影背过身忍泪:“我想再见见他。”
“准备好去见他了吗?”洛水筠直视她。
月夕影强止泪,故作坚强地答:“我想去见他。”
“去吧。”洛水筠点头,没再阻拦,跟在她身后。
月夕影推开玻璃门,缓步走向方行,停在他不远处。
她冲着他轻轻笑,低声说:“我是夕影,还记得吗?”
方行也在小心翼翼地靠近月夕影,就像孩子对喜欢事物的亲近。他天真的眼神中带着试探。
他小声回答:“不记得了,对不起姐姐,小方行真的记不得了。”
月夕影轻轻地拉住他的手。他最初有些抵抗,可当她牵住的那一刻,他停止了,眼睛再次止不住地流泪。
月夕影也无法忍住,笑着哭了出来:“你对不起我什么啊?应该是我对不起你呀。你个傻子,怎么还是这么傻啊。”
方行用手抹掉她的泪,哽咽地说:“姐姐,你别哭,你哭了我感觉这里好难受呀。”他又捂住胸口,直喊疼。
她一把搂住方行,他没有挣扎,任由她抱住他。
洛水筠轻手轻脚地退出客厅,打开门准备离开,可楼梯转角处走来了方行的妹妹。
只见她焦急地站在门前,追问:“我哥在里面吗?”
洛水筠让开,露出相拥而泣的他们:“在里面。”
方涟青停在门外,静静地看着,开心地流下了泪,并没有进去。
“不打算进去吗?”洛水筠问。
方涟青抹掉泪,开心地笑出声来:“没事,等影姐说会儿话,我再进去。”
洛水筠停顿片刻,她在犹豫,却还是选择告诉方涟青:“方行…他的灵魂已经破碎了。”
“灵魂破碎了?”方涟青的笑容瞬即消失,一脸不可置信,“你别开玩笑了。”
“我没有开玩笑。”洛水筠认真地说。
方涟青忍泪,怎肯相信现实。她一直使劲地摇头:“怎么可能呢?他不是回来了嘛,哪里会灵魂破碎?”
楼梯传来脚步声,是周宽与周英豪回来了。他们停住脚步,被洛水筠眼神示意避开。
“是真的。他现在只有几岁孩子的神智。”洛水筠不忍心地说,但她知道,该由他们来告诉她,否则方行又会受到和刚才一样的惊吓。
“怎么可能?他怎么会疯?”她在努力令自己坚强,可还是无法控制住情绪,“怎么可能?不可能……”她缓步走近方行,盯着他那张永远坚强、带着笑的脸,哭了出来,“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她问出了和月夕影一样的问题。
洛水筠没有继续留下陪伴他们,而是关上防盗门,与周宽、周英豪一起离开了。她说:这是她们的相见,并不属于他们,而他们该相见的人,正远在天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