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水夜渐沉,庭中凉意初漫延!晚风从朱猊身边拂过,撩起他一方衣角,他身影挺立如竹,依旧背对着几人,不知脸上是何神情。
朱鹮衣身子抖得厉害,轻飘飘的似没了力气一般,向后跌出两步,撞在虎跃肩膀上,这才止住去势,她右手向后一落,竟握住了虎跃左手。
虎跃手背上突然覆来一片柔软,却冰冷得如秋露寒霜,他身子一颤,偷眼看去,只见佳人脸色惨白,当即柔声宽慰道:“鹮衣,别怕!”朱鹮衣心中忧惧何事,虎跃一清二楚,暗忖:“难道……难道鹮衣姑娘的生父……是熊掌门么?若真是如此,她可如何受得住?”他轻轻拢了拢鹮衣,无限怜惜眼前人。
“没人知道大哥为何突然离开,又去往何处?爹娘大发雷霆,责怪大哥竟在妹妹婚期临近时下山离去。我心头如同被人剜了一刀,失落至极,气恼至极,恨大哥言而无信,恨他当缩头乌龟。我心里堵着一口气,便也不反对爹娘的安排;一个多月来大哥杳无音信,婚期如约而至,我便嫁到了烟迟林,成了子都的妻子。”
熊九艳娓娓道来,话语轻柔如月色轻轻倾落于地,“我曾在烟迟林小住一月,虽打了子都一个大耳刮子,但他并未见责于我,待我礼至周道;他兼学百家,聪慧博学,又极具威严风范,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男子,我也打心底里钦佩仰慕他。婚后几月,子都待我温柔体贴,我二人时有柔情甜蜜,但我……终究是被父母兄长娇养宠坏的大小姐,身上的刁蛮任性总改不过来,初时子都尚且包容,温言软语哄两句,但他是谪仙般高高在上的男子,又岂会时时做小伏低!半年之后,我二人争吵频发。”
虎鹮二人眼珠子提溜一转,偷偷瞧向朱猊与熊九艳,但见一人静立无言,一人沉溺过往。“蛛儿若在烟迟林,还能规劝一二,但她总爱往外跑,江湖游历,治病救人,广结良友。她不在烟迟林,我与子都的争吵愈发频繁激烈。”子都是朱猊的表字,熊九艳今夜一直如此称呼,鹮衣颇是惊讶。
“那日午后,日光穿花打落,我在窗下煮茶,子都则埋头研究《奇门阵法图》。新茶煮好,我满心欢喜地送到他面前,请他先尝一尝,子都却沉迷书中,既不伸手接茶,也不曾抬头看我一眼。我连唤了三声‘子都’,他只嗯了一声,淡淡然若有若无,见他如此敷衍于我,我刁蛮性子一发作,举着茶杯就砸了过去。”
“砰的一声,正中脑门,鲜血与滚烫的热茶顺着额头滑落,子都半张脸登时通红,他跳将起来,眼波翻涌,半是惊诧半是疑惑,跟着便化成了怒火,他顺手将书一扔,举起右手就朝我打开。掌风起,掌影落到一半,子都的手掌却握成了拳头,生生压了下去,怒道:‘无理取闹,蛮横至极!’”
朱鹮衣心下惊道:“娘年轻时竟如此任性!既挥剑砍伤师父,又以热茶泼了爹爹。”虎跃偷偷瞧了鹮衣一眼,月华清晖笼罩下,佳人眉目之间泛着温和之色,他心中暗道:“鹮衣姑娘的性子与烈焰女侠是半点也不像!母女二人真是天差地别。”他始终坚信,鹮衣绝做不出挥剑砍人、热茶泼人之事。
熊九艳道:“子都虽收回了手掌,我心头却委屈极了,他竟敢生出打我的念头?我忽然想起大哥,大哥即便被我砍了一剑,也会做小伏低、温言软语地哄我,直到我展颜欢笑为止。子都双眉一横,眼中似有怒火腾升,透着一股摄人的威严,我朝他哼了一声,他竟拂袖离开书房。我在书房等他来哄我,却是一整天不见人影,我一怒之下就独自返回了湘水门。”
“回到湘水门,我终于见到了阔别已久的大哥!”提及兄长,熊九艳言语一顿,多了三分温柔,“大哥削瘦了一圈,形容枯槁,没了往日的神采,咋见之下,我诧异至极又心疼至极,但一想到他与我许下海誓山盟,又不辞而别之事,我一连三日不搭理他。娘不愿我们兄妹心生嫌隙,便来开导,‘你大哥当日不辞而别,是有苦衷的,他与戴姑娘的婚事作废了。归山之后就是这般憔悴模样,你做妹妹的别怪他。既回家来了,你多跟大哥说说话,他从小就疼你,也最听你的话……’”
“我曾怨恨郎君无情、是缩头乌龟,不曾想真相竟是如此!”熊九艳声音忽然哽咽,“娘不明就里,但我却清楚。当天夜里,我就去找大哥,问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大哥……原本也有婚约在身,我与他互明心意后,他不辞而别,是瞒着爹娘悄悄地去解除婚约了。大哥自有打算,先解除婚约,归山后再向爹娘告罪,继而禀明心意,求双亲成全。”
“然造化弄人,他偏偏……看错了我的婚期,将六月初七看成了七月,故而足足迟了一月才归来。大哥如愿解除婚约,满心欢喜地归来,但我已嫁入烟迟林,成了他人妇。大哥深受打击,大醉三天三夜,清醒后在爹的追问之下,才说出与未婚妻双双解除婚约之事,爹娘便以为他婚事不遂才颓丧至此。”
“真相大白!不知是天意弄人还是我二人本就无缘,明明有情,且愿意为之一搏,却阴差阳错,再难挽回!明月之下,我二人借酒消愁、抱头痛哭!大哥抱着我,一遍一遍地喊着:‘艳儿,艳儿’他醉意朦胧,声音温柔如春风,我情难自禁,先吻上了他脸庞。”
两片红晕似云霞一般,忽然落在熊九艳脸颊上,她眉宇间多了几分忸怩,在女儿与后生晚辈面前,谈及情爱欢好之事,怎能不为难为情?熊九艳敛了敛神思,说道:“相思入骨情难耐,我与大哥一夜荒唐放纵,后来就有了孩儿。鹮衣,你师父才是你的生身父亲!”
猝不及防的一句话堪比晴天一道雷霆霹雳,当头劈下,朱鹮衣险些儿魂飞天外,脑中茫茫然一片,脸色一点点煞白如纸,身子软麻麻的便向下跌倒。虎跃在身旁环护,及时将佳人接入怀中;鹮衣紧紧抓住身边的手臂,一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此时此刻,她心田微暖,身旁还有一人可做倚靠。
熊九艳不是熊家亲女,但朱鹮衣却是熊家之女!鹮衣只觉荒唐至极,可笑至极,她眼中清波回转,两行清泪夺眶而出,泪眼婆娑地望向朱猊背影,终于明白,难怪他自始至终一言不发,自己每唤他一声“爹”,就是对朱猊最大的讽刺罢,而她整整唤了二十年!
鹮衣张了张嘴,想跟眼前的青影道一句:“对不住!”但喉咙如同堵了一块大石头,压得她发不出声音。她正承受的打击,与虎跃亲眼目睹父亲掌杀兄长一样,天崩地裂,虎跃右手紧紧搀扶鹮衣,左手轻轻拍向她后背。
月下四个人影,唯有一人仍在娓娓诉说往事,“一夜荒唐,我自知愧对子都,只在湘水门住了两日,便逃也似的返回烟迟林。不久,我发现怀有身孕。自有身孕,我的性子亦有转变,不再似从前那般蛮横任性,子都待我也颇是温情,无微不至。那日,我二人心血来潮,在书房作画,我想起与蛛儿的初遇,我来口诉,子都提笔作画,画了一幅《黑衫白玉兰图》。”
“我看着画中女子,又端详眼前男子,嗤一声笑道:‘子都,你笑起来与蛛儿一模一样,眉宇之间也有七八分神似。’子都哈哈大笑,道:‘我与蛛儿是亲兄妹,口鼻眉目自然神似。’他沉吟片刻,又道:‘你与大哥竟一点也不像。’我笑道:‘我与大哥并非亲兄妹,自然不像!’话一出口,方觉失言!”
“子都诧异极了,我也不再隐瞒,将身世一五一十告之,又傲然说道:‘我不是熊家亲女,但我永远都是熊家的大小姐,受父母兄长宠爱。’子都摸着我的脑袋,正色说道:‘你永远都是熊家的大小姐,也永远都是烟迟林的女主人。’这一句话全无温柔情意,却是最郑重其事的承诺!”熊九艳目光不由得随风一掠,撞上的却是朱猊宽厚挺拔的背影。
虎跃心道:“吞金居士必定爱极了烈焰女侠,才能说出这般承诺!只是……只是,居士日后得知鹮衣姑娘并非亲生,一定痛心欲绝罢!”朱猊始终背对众人,挺立的身影沐在月光之下,岿然如山。
“蛛儿再次回到烟迟林时,我生下了一个女孩儿,眉目口鼻与我极为相似,子都为她取名朱鹭。‘翩翩兮朱鹭,来泛春塘栖绿树。羽毛如剪色如染,远飞欲下双翅敛。’蛛儿却说,不如叫朱鹮,鹮字特别,我亦喜鹮字,子都便顺了我二人心意。”
朱鹮衣一怔,暗道:“原来,我最初的名字叫朱鹮啊!为何后来又变成了朱鹮衣呢?”她心中骤生疑惑,却没有打断母亲,只微微侧了身子,与虎跃相视一眼,两人虽不言语,但眼波轻转之际,亦读懂了彼此心中想表述的话。
熊九艳继续道:“女儿的到来,为烟迟林添了许多欢声笑语。蛛儿甚是疼爱侄女,一年多不曾离开烟迟林,后来受好友邀约,才离林去赴会。蛛儿一离开,我与子都之间的争吵又渐渐增多!唉,无非是些芝麻绿豆大的事儿罢了,可我总要子都事事谦让我,稍有不遂意便与他吵闹,一闹起来就独占女儿不让他抱。”
“那一回啊,我蛮横性子发作,扬手又打了子都一个大耳瓜子,子都不再纵容,当即打出千丈擒天手之‘拨浓云’一招,左手翻转一拨,右手顺势向前一探,就将女儿抢入怀中。我知他兼学百家,但从不知他将我湘水门的功夫练得如此厉害,犹胜大哥。我怒上心头,喝道:‘干什么抢我女儿!’子都道:‘鹮儿也是我女儿。’我正气头上,顺口就道:‘她不是你女儿,她亲爹姓熊。’”
熊九艳回忆往事,过往的话语再次从她口中说出,朱猊与鹮衣身子俱是一颤,鹮衣心尖似被蜜蜂突然蛰了一下那般,疼痛、别扭又百般不是滋味;朱猊的影子又被月光拉长了几分。
熊九艳目光落在朱猊的影子上,道:“话一出口,我才知失言,但已悔之不及。子都两眼发怔,眼角残存的一丝怒气、抱到女儿时的浮到嘴角的七分欢喜与温柔,一刹那间便凝固如冰,继而消失殆尽,他整张脸冷得骇人,一言不发,只盯着我看。子都在等我开口解释,但话已出口,我又何如……欺骗自己,欺骗子都……子都眼色之中慢慢多了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伤心,他将女儿送回我怀中,转身离去。”
虎跃与鹮衣双双看向远处的青色人影,只觉得朱猊当时知晓真相,其伤痛一定入筋入骨!
“我抱着女儿,一夜无眠!第二日天光一亮,我推门一看,子都直挺挺地站在门前,几乎化作青松,衣裳上披了一身的浓露寒气,他在院里站了一夜。女儿迈着蹒跚小步,就要去找爹爹,子都却没有抱起,他只留下一句话,‘是去是留,你自己决定!’我踌躇半天,最终还是带着女儿返回了湘水门,从此与子都两地而居!起初,我以为子都会来接我,但等来的却是蛛儿,蛛儿百般劝不动我,便带着女儿返回烟迟林,我也不拦。”
“师父知道我是他女儿罢?”鹮衣突然问了出来,虎跃知她一定鼓足了勇气。熊九艳看向女儿,目光极尽温柔,点头道:“我初归山门时,大哥只以为我与朱猊吵架置气,一连住了两年后,他才偶然得知,你是他的亲骨肉,从此对你疼爱入骨!后来,大哥开始收徒,执意让你拜他为师,他要以舅父与师父的名义,护你终生,平安喜乐。我也依着湘水门的规矩,将你的名字改为鹮衣!从此,我不再踏足烟迟林,子都也并未涉足湘水门一步,我们夫妻二人渐行渐远!”
往事不堪回首,却历历在目,熊九艳一语毕了,目光一转,望向朱猊;朱猊青衫一动,竟也转过身来,两道目光在月色清晖之下猝然撞在一起,却毫无波澜,平淡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