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学途荆棘
深冬的寒风裹挟着细雪,将鸿文书院的青瓦染成斑驳的霜色。林宇裹紧打着三层补丁的粗布棉衣,踩着石板路上凝结的冰碴匆匆前行。怀中冻得梆硬的粗面饼硌得胸口生疼,可这点寒意比起骨子里的冷意,实在算不得什么。
转过九曲回廊时,雕花栏杆旁传来清脆的笑声。赵家公子赵有财正斜倚朱栏,月白色锦袍上金线绣的云纹随着他的动作流光溢彩,手中鎏金暖炉升腾的袅袅青烟里,隐隐飘着龙涎香。这位县丞之子生得面如冠玉,此刻却勾起嘴角,眼中尽是戏谑:“瞧,这不是咱们的‘赤脚案首’吗?”他故意拖长尾音,引得周围几个衣着华贵的学子纷纷侧目。
“听说你还想租藏书阁的夜读位?”赵有财晃了晃暖炉,铜铃相撞发出清脆声响,“莫不是连油灯钱都要靠赊欠?”话音未落,几个学子便捂嘴窃笑,其中一人还掏出湘妃竹帕掩鼻,仿佛林宇身上真的带着洗不净的山野泥腥。
林宇攥紧袖中那方磨得发亮的砚台,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从入学第一天起,这样的羞辱便如影随形。他深吸一口气,正要抬脚,却听见身后传来嗤笑:“穷鬼也配读书?不如趁早回山里挖野菜!”这句话像根刺扎进心里,可他只是垂眸,绕过人群继续前行。斑驳的窗棂外,霜花在晨光中渐渐消融,而他摊开的宣纸上,墨迹早已凝结成细小的冰碴。
书院的课业如同沉重的枷锁。讲经堂里,教经学的周鸿儒夫子身着孔雀蓝云锦长衫,腰间玉佩随着踱步轻轻摇晃。这位出身名门的夫子总爱用象牙烟嘴敲着乌木戒尺,慢条斯理地讲解《春秋三传》。每当林宇提问,他便眯起眼睛,目光像冰冷的刀锋扫过:“此非你等该深究的学问。”那日讲解《尚书》,林宇依据竹简残本提出“商汤伐桀或有隐情”的观点,周夫子顿时勃然大怒,重重将书拍在案上,砚台里的墨汁飞溅,在雪白的宣纸上晕染成狰狞的墨团:“竖子妄言!竟敢质疑圣人之言?”
散课后,林宇抱着竹简在藏书阁枯坐整夜。老旧的木质楼梯每走一步都发出吱呀声响,烛光摇曳间,泛黄的典籍泛着陈旧的光泽。他的目光掠过《竹书纪年》残破的书页,忽然瞳孔微缩——那段关于“伊尹放太甲”的记载,或许能佐证他的观点!当他怀揣整理好的考据,再次敲响周夫子的房门时,却只等来冰冷的回应:“治学之道,贵在守正,而非标新立异。”门扉紧闭,将他隔绝在温暖之外,唯有檐角的铜铃在寒风中发出孤寂的声响。
生活的困窘更是如影随形。林宇租住的茅屋位于城西破巷,墙缝里钻出的寒风裹着雪粒,将被褥都染成霜白。每日两顿稀粥就着腌菜,到了深冬,连咸菜都要限量。有次他在市集捡菜贩丢弃的菜叶,正巧撞见赵有财带着仆从买胭脂。那位公子哥故意将铜钱撒在泥地里,脸上挂着恶意的笑:“捡啊,这可比菜叶值钱!”铜钱滚落的声音清脆刺耳,林宇弯腰去捡时,听见身后传来哄笑,可他只是默默将沾满泥污的铜钱揣进怀里——这些,足够买半块豆腐了。
转机出现在那年元宵诗会。书院的演武场上挂满走马灯,烛光透过绘着花鸟的薄绢,将地面映得五彩斑斓。林宇望着高悬的明灯,忽然想起山村老家,母亲煮的粗面汤圆,还有父亲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笔锋一转,写下“万家灯火团圆夜,谁念山乡冷月寒”。当他的诗作被当众诵读时,满堂寂静,唯有远处传来零星的爆竹声。苏墨言,那位向来清冷的书院首席生,此刻竟抚掌赞叹:“此句道尽苍生疾苦,真乃大才!”
然而赞誉声未落,诋毁已如暗流涌动。不知何时,书院里流传起“林宇诗作系抄袭落魄举人”的谣言。赵有财在醉仙居酒肆推杯换盏,故意提高声调:“寒门出身,能有这般文采?定是见不得人的勾当!”谣言像瘟疫般蔓延,连一向赏识他的徐山长,目光都多了几分疑虑。
“我要与诸位比试。”林宇站在书院广场中央,早春的料峭寒风卷起他洗得发白的衣角。青石地上整齐摆着十张书案,每张案头都备着笔墨纸砚。当“咏梅”的题目宣布时,赵有财轻蔑一笑,率先挥毫,笔下尽是“冰肌玉骨”“暗香浮动”的俗套。
林宇却望着院角那株老梅——它的枝干虬曲如铁,花瓣上还凝着未化的残雪,在寒风中倔强地绽放。墨汁在羊毫上晕开,他写道:“不羡瑶台白玉妆,偏从寒谷吐芬芳。任他桃李争春色,自有冰心映雪霜。”
比试结果揭晓时,徐山长抚须长叹:“此等风骨,当为学子楷模。”赵有财脸色铁青,将诗稿揉成一团狠狠掷在地上。而林宇望着渐渐放晴的天空,忽然想起父亲在田间说的话:“石头缝里的庄稼,只要根扎得深,总能见着光。”
夜幕降临时,林宇又回到那间漏风的茅屋。窗外飘起细雨,他就着新添的油灯,翻开一卷《资治通鉴》。墨香混着潮湿的气息,书页间密密麻麻的批注,见证着他一路走来的艰辛。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他知道,这场与命运的较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