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冬至,拾荒巷的风裹着黄浦江边的湿气,像把生锈的手术刀,在老槐树皲裂的树皮上划开细密的血口。苏晚星踩着冻硬的青石板,红铁皮饼干盒在掌心沁出冷汗,盒盖上的牡丹花纹蹭过她虎口的薄茧——那是少时帮陈阿婆穿茧灯时磨出的印记,此刻却像某种讽刺的勋章,刻着二十年光阴织就的谎言。
病房里的消毒水味混着陈阿婆身上的艾草香,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切割着凝滞的空气。老人陷在白色被褥里,形如枯槁,氧气管绕过鼻翼,在脸颊投下蛛网般的阴影。她浑浊的眼睛盯着晚星手中的盒子,枯枝般的手指突然攥紧床单,喉间发出含混的音节:"看......看......"
病历单展开时发出细微的脆响,1998年12月31日的字迹在晨光中泛着霉斑,像道永远无法愈合的旧伤。晚星的视线掠过"许曼笙,产后大出血"的诊断,停在"婴儿窒息死亡"的结论上,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照片里的陈阿婆穿着洗褪色的蓝布衫,怀抱着襁褓中的自己,旁边站着穿军装的男人——傅沉舟的父亲傅明远,肩章上的金星在泛黄相纸里依然灼眼,仿佛要烧穿这二十年的光阴。
"所以......我是傅明远的女儿?"晚星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像片被冻住的枯叶。陈阿婆剧烈咳嗽起来,枯瘦的手抓住她的手腕,指甲划过皮肤,在腕间留下道淡红的痕。老人浑浊的眼睛突然泛起水光,颤抖着抬起手指,在晚星掌心写下歪歪扭扭的"舟"字,墨迹被泪水晕开,化作二十年前那个雪夜,她在垃圾桶旁捡到女婴时,襁褓里藏着的半枚平安扣。
手机在此时震动,屏幕上"傅沉舟"的名字跳动如心脏。晚星盯着来电显示,想起昨夜他抵在她耳边的低语:"明天陪我去见母亲,她想看看未来的傅太太。"此刻听筒里传来的却是许若琳的冷笑,混着水晶杯轻叩的脆响:"苏晚星,傅家的祠堂里,可容不下私生女的牌位。"
外滩三号的旋转门吞吐着衣冠楚楚的男女,水晶吊灯将傅沉舟的身影切割成冷硬的几何图形。他坐在靠窗的位置,刀叉在肋眼牛排上划出细响,袖口的百达翡丽腕表闪过冷光,与许若琳腕间的翡翠镯子遥相呼应。"下周的慈善晚宴,"许若琳用亚麻餐巾轻按唇角,珍珠耳钉在耳垂投下两枚冷白的圆斑,"该让媒体见见傅家未来的女主人了。"
刀叉猛地折断,牛排的血水渗进雪白的桌布,像朵迅速凋零的玫瑰。傅沉舟抬眼,目光穿过玻璃倒影,与苏晚星惨白的脸相撞。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穿过餐厅的,只记得陈阿婆塞在她口袋里的平安扣硌得掌心生疼,混着医院走廊的消毒水味,在胃里翻搅出苦涩的潮意。
"我们谈谈。"她的声音像块扔进冰湖的石头,砸破席间的窃窃私语。傅沉舟起身时,西装下摆扫过酒瓶,波尔多红酒在地毯上蜿蜒成河,如同一道未愈的伤疤。VIP包厢的门合拢瞬间,中央空调的嗡鸣突然变得震耳欲聋,晚星将病历单拍在桌上,看着他瞳孔在看清字迹的瞬间骤然收缩,像被强光刺痛的兽。
"同父异母的妹妹,"她的指尖敲打着照片里傅明远的脸,"你父亲的遗孤,你母亲养在暗处的赎罪券。"傅沉舟突然笑起来,笑声里带着几分癫狂,指节叩击着桌面:"你以为这些我会不知道?当年是我母亲亲自开车送你去拾荒巷,是我父亲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要她用傅家的资源护你周全!"
晚星后退半步,后腰抵在酒架上,瓶身相撞发出细碎的响。她想起陈阿婆病历上的"傅氏慈善医院"印章,想起每个新学期都会准时到账的匿名汇款,原来从蹒跚学步到留学剑桥,她的每一步都踩在傅家的棋盘上,而傅沉舟的接近,不过是执棋者精心设计的一步落子。
"所以你对我的好,"她抓起桌上的红酒杯,碎片划过掌心,"都是剧本?"鲜血滴在傅沉舟的皮鞋上,他突然拽过她的手腕,按在墙上,鼻尖几乎贴上她的:"你以为七岁那年在拾荒巷的相遇是偶然?你蹲在垃圾桶旁喂猫,我让司机买了三根火腿肠,你抬头说谢谢时,泪痣在阳光下像颗红宝石——这些,都是剧本?"
记忆突然被撕开缺口:穿白衬衫的少年,黑色轿车的镀铬轮毂,还有那根在秋风中递来的火腿肠。晚星猛地想起,陈阿婆曾说"贵人会给糖吃",原来那个蹲在巷口陪她喂猫的男孩,竟是傅家的继承人,是她命中注定的劫数。
"那为什么现在?"她挣扎着推开他,碎片扎进掌心的刺痛让她清醒,"为什么要我做傅家的棋子?"傅沉舟的眼神暗下来,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深处碎裂。他从钱包里抽出张照片,递给晚星——那是张泛黄的拍立得,五岁的她站在拾荒巷口,手里举着陈阿婆做的茧灯,身后停着辆黑色轿车,车牌尾号"911"正是傅家专用。
"因为你是我唯一的光,"他的声音低得像是自言自语,手指抚过照片里她的泪痣,"从七岁那年起,我就告诉自己,总有一天要把你带出拾荒巷,让你真正成为我的星星。"晚星盯着照片里自己天真的笑容,突然想起每个生日收到的匿名礼物——那些藏在信箱里的绘本、发卡,甚至是高中时的剑桥招生手册,原来都来自这个站在阴影里的少年。
手机在此时震动,是医院的紧急呼叫。晚星冲进病房时,监护仪的警报声撕裂空气,陈阿婆的手在空中抓握,像要抓住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阿婆!"她扑到床边,握住老人逐渐冰冷的手,看见她瞳孔里倒映着窗外的烟花——正是许若琳在傅家老宅宣布订婚的时刻。
陈阿婆的嘴唇微动,晚星将耳朵凑近,听见她用尽力气吐出的几个字:"舟......星......"老人的手指最后一次划过她的掌心,画出个残缺的圆,像是未完成的茧灯。心电监护仪的线条归于平直时,晚星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轰然倒塌,那些用二十年光阴编织的温暖谎言,此刻都成了扎进心脏的碎玻璃。
葬礼在冬至后的雨天举行。傅沉舟不请自来,黑色雨伞的伞骨上沾着雨珠,滴在陈阿婆的遗像上。他胸前别着枚碎钻胸针,正是老人攒了十年废铁换来的"宝贝"。"她不肯收傅家的钱,"他低声说,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在墓碑前积成小水洼,"直到去年确诊肺癌,才同意用我的私人医生。"
晚星盯着那枚胸针,突然想起陈阿婆临终前比划的手势,不是"星星",而是"舟"。她摸出老人留下的平安扣,发现背面刻着极小的"明远"二字,与傅沉舟父亲的名字吻合。原来在老人心里,傅明远从未离开,而她和傅沉舟,不过是两颗被命运抛错的星子。
深夜的拾荒巷老宅,晚星坐在陈阿婆的藤椅上,打开最后一个樟木箱。除了她从小到大的奖状,还有一本红色封面的日记,1998年12月31日的字迹被泪水晕开:"明远哥,我答应你照顾星星。但我不能告诉她,许曼笙其实生了双胞胎,而真正的傅星晚......"
字迹在此处被划破,像是书写者情绪崩溃。晚星颤抖着翻页,下一篇是2005年的圣诞夜:"沉舟母亲来拾荒巷找星星,车祸是意外,但她看见了胎记。我告诉她星星已死,她却塞给我银行卡,说这是傅家的补偿。"照片从日记中滑落,是年轻的许若琳抱着婴儿,与傅沉舟的全家福——婴儿左腕上,赫然有与晚星 identical的蝴蝶状胎记。
惊雷在窗外炸响,晚星猛地想起纽约会议室里摔碎的相框,想起许若琳慌乱中说是"侄女"的那个婴儿。原来她不是替代品,而是双胞胎中的幸存者,是傅家为了掩盖丑闻而刻意抹杀的存在。真正的傅星晚早已夭折,而她,顶着另一个人的身份,在阴影里活了二十年。
手机在此时收到傅沉舟的消息,附带一段监控录像:2005年12月24日,傅家老宅的监控显示,许若琳抱着婴儿冲进雨里,身后跟着举着伞的傅明远。画面突然雪花闪烁,再恢复时,只有许若琳浑身湿透地回来,怀里的婴儿换成了襁褓中的晚星。
"我母亲当年以为你是她的女儿,"傅沉舟的语音里带着哽咽,"直到做了亲子鉴定才发现不是。但她已经离不开你,所以把你留在拾荒巷,用傅家的资源养你长大,当作对亲生女儿的补偿。"晚星盯着屏幕里许若琳苍白的脸,突然想起她无名指的翡翠戒指,那抹浓绿曾让她想起陈阿婆的平安扣——原来那是母亲对女儿的执念,是永夜中的困兽之斗。
凌晨三点,晚星站在傅家老宅的铁门前,手里攥着陈阿婆的日记。门卫刚要阻拦,许若琳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来:"让她进来。"客厅里燃着壁炉,许若琳穿着黑色丝质睡袍,珍珠项链散落在地毯上,像一串破碎的月亮。
"坐吧。"她指了指对面的沙发,递来一杯红酒,"我知道你都看见了。"晚星盯着杯中晃动的火光,想起陈阿婆临终前未说完的话。许若琳突然笑起来,笑声里带着二十年的沧桑:"1998年平安夜,我生了一对双胞胎女儿。傅明修说女儿不能继承家业,要把她们送走。我抱着你姐姐跑下楼,却在玄关滑倒,摔断了平安扣......等我醒来,两个孩子都不见了。"
她从抽屉里拿出另半枚平安扣,断口处还沾着暗红的血迹:"傅明修说你姐姐夭折了,把你送给了傅明远。后来我才知道,他把你们都扔了,是陈阿婆捡了你,而你姐姐......"她的声音突然哽咽,"葬在了西郊公墓。"
晚星摸出自己的半枚平安扣,拼合时发出心碎般的轻响。两道裂痕竟组成了完整的蝴蝶形状,翅膀上的纹路与傅沉舟掌心的烧伤疤痕一模一样——那是二十年前,他试图从火场救出婴儿时留下的印记。
"所以傅沉舟知道一切?"晚星的声音冰冷,"他接近我,是为了弥补你失去女儿的愧疚?"许若琳摇摇头,珍珠耳坠划过脸颊:"他七岁那年在拾荒巷看见你,就认定你是他的妹妹。后来发现你不是,却已经离不开了......晚星,他对你的感情,比任何人都纯粹。"
窗外,暴雨倾盆而下。晚星想起傅沉舟说过的"你比星星更耀眼",想起他为她挡住坠落钢架时的眼神。原来在这场精心策划的骗局里,唯有他的感情是真的,像深海里的灯塔,穿透所有谎言与阴谋。
"我要真相,"晚星站起身,将平安扣放在桌上,"傅明远是怎么死的?当年的双胞胎,是否还有其他秘密?"许若琳盯着她的眼睛,突然露出释然的笑:"去查傅氏百年信托基金吧,受益人名单里,有你想知道的一切。"
离开老宅时,雨停了。晚星站在门口,看见傅沉舟的车停在街角,他撑着伞向她走来,西装裤脚沾满泥点。"跟我走,"他伸手替她拂去额前的雨珠,"我带你去看真正的星星。"
西郊公墓的墓碑在晨光中泛着冷白,傅星晚的墓前摆着新鲜的百合。傅沉舟蹲下身,将晚星的平安扣放在墓前:"这是属于你的东西。"晚星摸着墓碑上的星星浮雕,突然想起陈阿婆的话:"星星总会找到自己的轨道。"
手机在此时收到邮件,是私人侦探的调查结果:傅明远的死亡证明上,死因一栏写着"心脏骤停",但尸检报告显示,体内有过量的强心剂残留。附件里是张照片,1998年的圣诞夜,傅明修与许若琳在产房外争吵,手中拿着份文件——《傅氏集团股权继承协议》。
"他们为了股权杀了他,"傅沉舟的声音里带着杀意,"因为他反对送走你和姐姐。"晚星想起陈阿婆日记里的"傅家的秘密",终于明白为什么她宁愿住在拾荒巷,也不愿接受傅家的资助——老人早就知道,傅家的每一分钱都沾着血。
朝阳从东方升起,照亮墓碑上的"星"字。晚星摘下颈间的银链,那是陈阿婆用茧灯换的,上面刻着"晚星"二字。她将链子放在墓前,轻声说:"真正的星星,应该在这里。"
傅沉舟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驱散了晨雾:"以后,我就是你的星星。"晚星抬头望向天际,看见云层裂开道缝隙,阳光如金箔般洒落,在他们身上投下交叠的影子。原来命运的星轨从未出错,那些以为的坠落,不过是为了遇见更璀璨的光。
(第五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