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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梦的指尖掐进掌心,塑料凉亭的椅面传来细微的刺痛。沈昔的银色轿车停在车库前,引擎声熄灭的瞬间,副驾驶座的车门打开,下来一个穿白T恤的短发女人。暮色压得胸口发闷,她看着沈昔从后备厢拖出行李,钥匙在指间闪过一道银光——那是她曾用了三年的家门钥匙。
女人抬手拍了拍沈昔的肩膀,动作熟稔得像一片落在湖面的叶子,激不起半点涟漪。施梦数着他们相处的每一秒:沈昔弯腰拎行李的弧度,女人推门时指尖在门把上的停顿,都精准地刺进视网膜。直到轿车尾灯消失在拐角,那扇雕花木门“咔嗒”闭合,她才惊觉指甲已在掌心掐出月牙形的血痕。
晚风裹着桂花的甜腻,在凉亭里打转。施梦抓起包起身,高跟鞋在地面敲出零碎的节奏。路过小区喷泉时,水花溅湿了裙摆,她望着水中晃动的灯影,突然想起沈昔曾说“你的眼睛像浸在月光里”。此刻,月光碎在积水里,像她支离破碎的自尊。
沈昔的书房亮着灯,电脑屏幕的蓝光在巫晓卸了妆的脸上投下青灰。她抱着膝盖坐在客房床上,听着楼上咖啡杯与瓷碟相碰的轻响。行李箱半开着,露出一件带皱的真丝睡衣——那是丈夫去年送的生日礼物,如今却成了逃离的行囊。
“需要加奶吗?”沈昔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托盘上的热可可腾起袅袅白烟。巫晓摇摇头,视线落在他袖口的咖啡渍上,那是他们小学时在操场疯跑留下的习惯,二十多年过去,竟还带着当年的莽撞与温暖。
“离婚协议寄到律所了。”巫晓突然开口,指尖摩挲着杯沿,“他说女儿归我,房子归他。”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沈昔没说话,只是往她身边挪了挪,像小时候替她赶走欺负人的男生那样,用肩膀撑起一片沉默的港湾。
施梦在公交站台等车时,手机在包里震动。母亲发来三张全家福,父亲的新茶杯摆在老位置,而她的座位空着,像一道永远填不上的缺口。远处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她突然想起沈昔工作室墙上的胶片——那些被小心保存的旧时光,终究成了再也洗不出的废片。
凌晨的风掀起裙摆,施梦望着路灯下自己晃动的影子。路过便利店时,玻璃上的倒影让她愣住:衬衫领口的褶皱,乱了的发丝,竟与十九岁那年在影院醒来时一模一样。不同的是,此刻掌心紧攥的,不再是陌生的房门钥匙,而是终于认清的现实。
公交到站的提示音响起,施梦踩上台阶。车内的暖气裹着隔夜的咖啡味,她靠在窗边,看沈昔小区的灯光渐次消失在夜色里。手机屏幕亮起,是徐凡发来的消息,问她“明天要不要一起吃饭”。指尖悬在键盘上,她突然笑了——有些伤口,需要暴露在阳光里才能愈合,而她,终于有勇气转身离开那道永远不会为她点亮的灯。
到站下车时,雨滴开始飘落。施梦撑起伞,看伞骨投下的阴影在地面画出半圆。远处的便利店亮着暖黄的灯,她走进去,买了份关东煮。热气氤氲中,那些关于沈昔的、关于过去的、关于疼痛的记忆,终于在食物的温度里,渐渐变得不再那么锋利。
雨越下越大,施梦在伞下加快脚步。她知道,明天的太阳会照常升起,而她,也会在某个清晨,重新找回那个在岁月里走失的自己。就像此刻落在伞面上的雨滴,终将蒸发在黎明的阳光里,留下的,是洗净铅华后的坦然与坚韧。
沈昔的喉结上下滚动,目光在巫晓泛红的脸颊与指尖停留的位置间来回游移。空调的嗡鸣突然变得刺耳,他扯了扯领口,家居服下的皮肤泛起细密的汗意。巫晓指尖轻叩膝盖的节奏,混着柚子茶的酸涩气息,在空气中编织成一张令人窒息的网。
“想看!不可以啊!”巫晓的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然,将家居服下摆又往上提了半寸。沈昔慌忙别过脸,余光却扫到她大腿内侧若隐若现的胎记——那是小学时从单杠摔下留下的印记,此刻却在暧昧的光影里扭曲成陌生的符号。
“家里是出什么事了?小藟呢?”沈昔的问题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打破了凝滞的空气。巫晓的笑容瞬间碎裂,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在皮肤上留下月牙形的白痕。“在我爸妈家……”她的声音突然哽咽,“我以为十年的时间,能捂热一块石头。”
沈昔的太阳穴突突跳动,想起去年圣诞节,巫晓全家来书店参加活动时的场景。那时她老公搂着女儿站在圣诞树旁,闪光灯下的笑容与此刻眼底的空洞形成刺痛的反差。“刚怀孕时就发现了。”巫晓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睡衣上的蜡笔小新图案,“他说只是应酬,我信了;月子里他彻夜不归,我告诉自己他在加班。”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下了起来,敲打玻璃的声音像极了施梦离开时高跟鞋的脆响。沈昔想起傍晚在车库前,巫晓接过钥匙时指尖的颤抖——原来那不是对新生活的期待,而是逃离的慌张。“上个月我在他手机里发现了开房记录,”巫晓突然笑出声,笑声里带着哭腔,“二十多家酒店,遍布三个城市。”
沈昔的胃部一阵抽搐,抓起柚子茶猛灌一口,苦涩的味道在舌尖炸开。巫晓起身时,家居服下摆扫过他的膝盖,带起一阵电流般的震颤。她走到窗边,月光勾勒出她挺直的脊背,却也将阴影投在脸上,遮住了表情。“我查过,”她的声音轻飘飘的,“那些女人都很年轻,穿吊带短裙,化很浓的妆。”
沈昔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施梦蜷缩在凉亭里的模样,那个瞬间,两个女人的身影竟在记忆里重叠。巫晓转过身,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所以我想知道,是我哪里不够好?”她的手指划过锁骨,缓缓向下,“是身材走样,还是……”
“别这样。”沈昔猛地站起身,椅子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巫晓的眼神让他想起实验室里被解剖的标本,赤裸裸地展示着最脆弱的伤口。他突然意识到,这场荒诞的“请求”,不过是一个绝望女人最后的自我救赎——她试图用这种极端的方式,验证自己是否还拥有被欲望的资格。
雨声渐急,沈昔望着巫晓湿润的睫毛,突然想起小学时她被男生欺负,也是这样倔强地仰着头,不让眼泪落下。“你值得更好的。”他听见自己说,声音比想象中更沙哑。巫晓的嘴唇动了动,最终化作一声叹息,像一片落叶飘落在潮湿的夜里。
在这寂静的对峙中,沈昔突然明白,有些伤口永远无法被看见的“真相”治愈。巫晓想要的或许不是答案,而是一个能证明她仍存在的见证者——就像他曾是施梦爱情里的旁观者,此刻又成了巫晓婚姻崩塌的目睹者。而他自己,不过是在别人的故事里,寻找着与自己相似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