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尔丽殿教堂。
白鸽咕噜咕噜地停在碎花窗前，它们的身影在远射的光中拉得很远。空荡的大殿里飘着白烛的气味，放在牧师讲台上的《圣经》早已蒙上了灰尘。
莫然君的双眸里流转有落日的余光。他平静地坐落在教堂的长椅上，抬眸，凝视十字架。他在忏悔自己放下的错。
细碎的脚步声响起，原本莫蒙伟岸挺拔的身躯也被时间带走了锐气，残下年迈的倔强。白烛的光虽然微弱，但足以看清他。他有些疲惫地坐在莫然君身边，苍老的模样里有欣慰，他点燃了烟，浓郁的烟雾缭绕他。
“嘶——”莫蒙的吐气声是唯一胜过烛火燃烧的声音，还有打火机扣下盖子的声音。
莫蒙也抬头望十字架，低声：“你变了，然君。”
“变了吗？没什么区别。”莫然君凝视十字架，花窗外散入阳光。
“涟青已经见到了她的父母，你可以放心了。”莫蒙轻抖短烟，嘴边弥散白烟。他将视线从十字架上挪开，“不过你就这么忍心将莫孜留在世上，一个人离开吗？”
“他已经长大了。虽然他昏迷了很久，但是凭他的能力，足以应付我离开后的事。雏鹰终有一日需要他自己撑开翅膀翱翔，我能做的不过是放开护住他的翅膀罢了。”
“可他需要你呀！你是他活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莫蒙猛吸一口，从夹层里取出一块他喜欢的巧克力，是白色的，“你就没想过他吗？他才刚醒来，就要看着你离开。当年，老家主离开的时候，小孜是那样的伤心，要是你也离开的话，我害怕他……”
莫然君笑着摇头，接过白巧克力，一口咬进嘴里，甜腻和苦涩融在一起：“想过呀，可他终归要学着长大。”他转头盯着莫蒙苍老的侧脸看，烟雾笼罩了他，眼眶中已是星星点点，“蒙哥，你终于记清我喜欢什么口味的了。”
“当然记得。”莫蒙想起莫然君与莫孜两个人小时候一起抢吃巧克力的场景，低声地笑了笑。可他又看见莫然君已经褪去稚气且俊朗、刚毅的外表，再看向自己变得苍老的手掌，又沉默了，“我发现，或许不是你变了。”
“那是什么？”莫然君低哑一笑。
莫蒙将烟一掐，又取出另外一支，叹息：“是我变老了。”他多抽出一支烟，递给莫然君，“你要来一支吗？”
莫然君接过，熟练地从莫蒙那里寻火，点燃了烟，吐出一口烟雾：“蒙哥，你这烟我没怎么抽过。”
“嘿！我喜欢烈烟。”莫蒙将烟盒放回夹层，“你什么时候学会的抽烟？”
莫然君轻吸一口，嗤笑：“早就会了，我心烦意乱的时候会点上一根。”
“平时都抽些什么？”莫蒙忽然意识到什么，“这里是教堂，你抽什么烟？快灭了。”他一把抢过他的烟，狠狠踩灭。
莫然君一惊，还没来得及抓住烟就被抢走了，正想说些什么时，就听见莫蒙的话，不禁哑然：“我都要走了，蒙哥还不让我抽一口。”他话里颇有埋怨。
“你不信耶稣了？那可是圣子！”莫蒙则是一副小人得志的笑脸。
莫然君挠了挠头发：“好吧，信！但是我这教堂是给莫孜建的，名字都是取自他的初恋，而且没有神父，就没必要管那么严嘛。”
“就不怕天使长取消掉你的献祭资格？”莫蒙打趣。
莫然君陷入了沉默，连带着莫蒙。
“怕。”
“难道不怕魂飞魄散吗？”
教堂内的烛火忽然熄灭，花边窗外透入几缕光路落在他的侧脸上，声音持续响。
“也怕。”
“既然怕，为什么还要去？”
莫然君轻咬唇，将它咬得泛白失色：“怕又怎么样？比起魂飞魄散，我更害怕一个人孤寂的活，比起献祭的痛苦，我更害怕人类遭受痛苦。”
莫蒙又自顾自暇地从夹层里取出一支烟，没说话，默默地点燃。星火在昏暗的大殿里忽燃忽灭。
他苦涩地笑：“原本我以为你已经走入了黑暗里，可是现在回头看，你只是成为了光明中的阴影而已，那些肮脏、丑陋的事情总需要人来做，恰恰那个人是你。”
“没这么高尚。只是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莫然君洒然地笑，可这样的笑却显得那样悲恸，“比起害怕魂飞魄散，其实我更害怕……”莫然君不敢继续说下去，他对那样的结局，全是畏惧。
“害怕什么？”
“害怕我魂飞魄散也无法成为皮囊。”莫然君拳头紧握，声音哽咽，“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她就会成为天使长的皮囊。我们会活生生地剥夺她体的血脉，让她承受本不该属于她的宿命。”
“不会的。”
莫蒙掐灭了手中的烟，用宽厚、温暖的手紧抓莫然君，想要将他的拳头掰开。
“我已经欠方行太多了。”莫然君面容微狰，有蛰心的痛，“我欺骗他！背叛他！许诺过保护好他的家人和涟青，可不知觉中我已将涟青作为计划中的一部分。甚至，我为了救活莫孜和该隐签订契约，助他打开封印。”他面涨青筋，“如果不是我，也就不会有所谓的宿命；如果不是我，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如果不是我，路西法的封印就不会打开；如果不是我……”
“是我背叛了人类，是我背叛了大义，是我，是我！”
莫然君抽泣，他无比痛恨自己，忽然，他举起手来，狠狠地扇自己的脸：“我才是那个万古的罪人！”
“你不是罪人，你是人类的英雄。”莫蒙抓住他的双手，将他拥入怀中。
“我才不是英雄。”
“就算你不是英雄，你也不是罪人！”莫蒙狠狠地将他按回位置上，阻止他的自虐，“你不能伤害自己，献祭要开始了。难不成你想交给米迦勒一具遭受过屈辱的躯壳吗？将你无用的泪水给我收回去。”莫蒙语气严肃。
莫然君没再伤害自己，可泪水没有停止，一直在他的眼眶里打转。
他停下来问：“那我是什么？那我算什么？”
“你是一个人呀！一个活生生的人啊！”莫蒙抹掉他的泪，盯着他的眼睛。
“人难道就不会犯错吗？的确，你犯过错，可是你至少愿意承认错误，并尝试去改正它。如今，你已用了你的命去弥补。”莫蒙给莫然君讲了他这一生最后一个道理，“孩子，你做的已经足够多了！已经足够了！”
他们紧紧相拥在一起，像父亲和儿子一样。
不知觉中，熄灭的烛火又重新燃起。
“涟青让我转告你：‘虽然不知道哥哥为什么要原谅你，也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可既然他原谅你了，那不论你做过什么对不起我们的事，我也会原谅你。’，还有她有一句话不好意思说出口的话，让我带给你：‘她喜欢你。’”
莫然君安静了下来，缄默不语地坐在地上，走了魂儿。
“蒙哥，让你见笑了。”他整顿了情绪，“我一个大老爷们还哭了，真丢脸。”
“这有什么，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她还说：‘我明白你的心，我不会阻止你，既然你已经决定了，就去吧。可我还是没办法来见你，在知道你曾经对哥哥做了某些事情后，我没办法再面对你，可我知道，我的心是喜欢你的，是原谅你的。’”莫蒙将方涟青的话一字不漏地转达。
莫蒙抹了抹湿润的眼：“我都一把年纪了，还被你们这些年轻人弄哭。”
“你是不是谁都不愿意见？谁都没告诉你在哪儿？就直接一个人跑到教堂里，坐等天使长召唤你？”莫蒙拍拍莫然君的肩，望向紧闭的大门，这时，门被推开。
门外的光映出莫孜的阴影，将他显得那么巨大，正如《冰与火之歌》的那句话：“即便是矮小之人，也能投射出巨大的影子。”
“都不和莫孜说说话再走吗？”莫蒙温柔地笑，“他一直在门外等你。他知道你要往这里来。”
他们俩兄弟真的很像，而他是唯一见证他们长大的人。
莫然君通红眼，站起身盯着出现在教堂大门前的莫孜，僵住了身体，说不出一句话，而莫孜却一步步靠近。霎时，莫然君眉心的火焰开始闪烁，他的身体燃起了剧烈的白焰——是召唤开始了。
莫孜立即疯跑到他面前，却触摸不到他的身体，无论他怎么样用手去抓他的衣角、怎么样去抓他的手、怎么样去拥抱他，都只会一穿而过。最终，莫孜只能盯着已经变得虚无的他，流下了泪。
莫孜没说什么矫情或是幼稚的话，而是告诉莫然君一些事：“哥。圆桌十一位已经举荐你为名誉族长，我也已经成为了新的族长。就在刚才，罪狱的最后出逃者，也已被擒回。”他的话语声逐渐变得沙哑，“肯与方行也查到了踪迹，我们即将开始皮囊收回计划。目前组织已与USA·HUNTER、B.D.H.O、日本ゴースト組織等同步了这边的信息，准备开始迎接即将降临的天启。”
莫然君伸出手想要为他抹泪，可他透明的手却穿过了他：“小孜，别哭。哥要走了，你做的很好。”
“哥，哥……”莫孜彻底崩溃，他已经没办法再说一句完整的话。
“对不起了，小孜。”莫然君的双腿已经消失，可他还在走向莫孜，一手环抱住他的肩，想要用自己的额头去贴他的额头，然而，他的动作却永远停在了那一刻。
那瞬间，他的身体和灵魂已经化作火焰消失了，去往了天堂。
“哥！你别走啊！你别让我一个人留在这个世界上！你别走啊……”莫孜无力跪倒，放声嘶吼，妄图呼唤已经离去的莫然君，可无论他怎么咆哮、大喊，莫然君都回不来了。
莫蒙走上前，哭着将莫孜拥在怀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