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浊漳惊涛
暮色如同凝固的血痂,将浊漳河浸染成暗褐色的漩涡。腐烂的水草裹挟着断箭残戈,在湍急的水流中沉浮,拍打着邯郸城根下布满青苔的玄武岩基座。赵军裨将李固斜倚在斑驳的城堞间,他那玄色披风被火燎得千疮百孔,焦糊的布料下,浸血的麻布绷带正顺着青铜护肩蜿蜒而下,在青砖上晕开深色的印记。对岸十里联营的火把如毒蟒吐信,忽明忽暗的火光映得他棱角分明的面容阴晴不定,刀刻般的下颌线紧绷着,宛如即将离弦的箭矢。
"报——"急促的马蹄声碾碎满地碎陶片,浑身血污的传令兵一个踉跄栽下战马,胸前插着的断箭在铠甲上刮出刺耳声响,"魏军先锋已过三河口,韩军战车阵......"话音未落,城楼上的青铜编钟突然炸响,震落的铜锈簌簌落在守将沈巍肩头。这位年逾五旬的老将银发如雪,左眼上方的刀疤斜劈入鬓,此刻正死死盯着地平线上翻涌的尘雾,腰间错金螭纹虎符随着剧烈的喘息撞击出清越鸣响。
"传令各营!"沈巍布满老茧的手掌狠狠砸在剑柄上,青铜剑鞘与城砖相撞发出嗡鸣,"弓弩手三层列阵,火油罐搬到女墙!炊事营熬煮金汁,把所有桐油都给我运上来!"凄厉的牛角号声撕裂暮色,联军的喊杀声如潮水漫过原野。魏军的云梯如林般竖起,铁制抓钩在城墙上刮擦出火星,前排士卒顶着绘有狰狞饕餮纹的牛皮盾牌,踩着同伴抽搐的尸体堆砌人梯,盾牌缝隙间渗出的血水顺着梯阶蜿蜒而下。韩军的投石机发出闷雷般的轰鸣,磨盘大的石弹破空而来,砸在城墙上迸溅出漫天碎石,一名新兵躲避不及,半个身子被石屑削得血肉模糊。
"放!"沈巍暴喝声中,千余陶罐裹挟着刺鼻的桐油倾泻而下。橘色火雨在暮色中划出璀璨弧线,燃烧的云梯瞬间化作通天火柱。凄厉的惨叫声中,浑身着火的魏军士兵如同坠落的流星,带着燃烧的木梁砸向下方的盾阵,将盾面烫出滋滋作响的焦痕。但联军攻势不减,更多裹着浸湿牛皮的云梯被推上前,铁钩勾住女墙的刹那,赵军士卒将滚烫的金汁顺着云梯浇下,在夜色中拉出耀眼的金色瀑布,将攀爬的魏军烫得皮开肉绽,哀嚎声此起彼伏。
东南角突然传来尖锐的惨叫,李固转身时正见三十余名魏军已攀上城垛。为首的魏军裨将头戴狮首铜盔,虬髯间还沾着同伴的脑浆,狼牙般的铁齿面具下,一双猩红的眼睛闪着嗜血的光芒。"杀尽赵狗!"他挥舞着镶铜边的雁翎刀直劈而来,刀锋带起的劲风刮得李固面颊生疼。"随我死战!"李固反手拔出腰间短剑,剑身上的饕餮纹在月光下泛着幽蓝冷光。剑刃相交的瞬间,火星四溅,李固左肩突然传来钻心剧痛——一支流矢穿透了他的护肩,温热的血顺着脖颈流进铠甲缝隙。但他浑然不觉,只是机械地挥剑劈砍,剑影闪烁间,魏军的鲜血溅满了他的面甲。
混战中,李固瞥见沈巍正带着三百玄甲骑兵从侧门杀出。老将银白的长发在夜风中飞扬,手中青铜剑如游龙般刺进魏军胸膛,每一次挥剑都带起一串血珠。铁蹄踏碎拒马的声响混着金铁交鸣,沈巍的怒吼穿透战场:"赵人血不冷!"这声呐喊仿佛点燃了某种热血,城墙上负伤的赵军士卒纷纷挣扎着起身,将最后一块滚木推下城墙,有的甚至解下腰带,将自己捆在城垛上,只为多射出一支箭。
子时的梆子声惊起寒鸦,联军攻势暂歇。城墙上横七竖八躺满尸体,伤者的呻吟混着浓重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沈巍凝视着对岸重新集结的营火,深褐色的瞳孔里映着跳动的火焰,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的鲜血滴落在虎符上。探马来报,魏军主将庞涓已亲临前线,韩军粮车正从新郑源源不断驶来,而赵军箭楼里的箭矢只剩最后三车,火油罐也见底了。
"将军,是否派人向齐、楚求援?"副将陈虎捧着沾满血污的羊皮地图,他右耳缺了半只,绷带下仍在渗血,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打磨城墙,"斥候说齐军还在济水畔修整,楚军......"
沈巍摩挲着虎符上冰凉的纹路,想起三日前斥候带回的消息:齐国援军尚在百里之外,楚军因内乱滞留方城。他望着东方渐白的天际,白发被晨风吹得凌乱如麻,突然冷笑一声:"求援?等他们到了,邯郸早成废墟!传令辎重营,把所有硫磺混入火油,再把百姓家的铁锅都收来熬硝石!卯时三刻,集中投石机轰击联军西营!"
晨雾未散,联军的战鼓再次响起。这次魏军推出了裹着铁皮的冲车,巨大的原木在盾牌阵掩护下缓缓逼近。冲车顶端的瞭望塔里,魏军士兵敲着牛皮鼓,每一声鼓点都震得地面微微颤抖。赵军箭矢射在冲车上叮当作响,反而激起魏军更疯狂的叫嚣:"破城屠赵!"沈巍站在城楼上,看着冲车每一次撞击都让城门震颤,二十年前雁门关血战的记忆突然翻涌——那时他还是个百夫长,也是这般绝望地望着匈奴的撞城锤,耳边似乎又响起老将军临终前的嘶吼。
"将军!投石机准备完毕!"火头军老周满脸烟灰跑来,这个曾在厨房颠勺的汉子如今扛着装满火药的陶罐,衣襟上还沾着熬硝石时溅出的灼痕,"末将把灶膛里的硝石都刮下来了,连药铺的雄黄都抢来了!"
沈巍的目光扫过城头。李固正用匕首挑出断箭,给伤兵包扎的染血绷带在晨光中泛着诡异的红;陈虎将最后一壶酒分给伤兵,嘶哑地唱着苍凉的赵地民谣,唱到动情处,几个新兵偷偷抹起了眼泪;那些十五六岁的少年,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却已握紧了长矛,指节因用力过度而发白。他握紧剑柄,沉声道:"瞄准联军粮草营,投石!"
地动山摇的轰鸣中,混着硫磺的巨石破空而出。当第一颗石弹砸进粮车,冲天而起的不仅是火光,还有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燃烧的粮草混着未爆的火药漫天飞溅,联军营地瞬间化作人间炼狱。但庞涓的指挥旗很快重新扬起,魏军如潮水般转向东南城墙。那里的守军已鏖战三日,砖石缝隙里嵌满箭镞,城墙下堆积的尸体几乎与女墙平齐,活着的士兵只能踩着同伴的尸体作战。
夕阳将浊漳水染成血色时,邯郸城的正阳门轰然倒塌。沈巍将染血的虎符塞进李固手中,银发在风中狂舞:"带百姓退往丛台!告诉他们,只要还有一个赵人活着......"他的声音突然哽咽,转身握紧长剑,青铜剑刃上凝结的血珠滴落在青砖,"赵武灵王训诫吾辈:赵人不亡于战,而亡于怯!"身后,白发苍苍的老卒拄着断戟,满脸沟壑的老妇人举着菜刀,数千邯郸百姓自发组成人墙,他们没有铠甲,没有兵器,却用血肉之躯筑起了最后一道防线,与最后的赵军将士并肩迎向联军的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