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缝里的温度越发冰冷，植被的蓝荧光若有若无。
方行蹲在水晶囚笼前，望着那一汪潭水，伸出手触摸冰凉。潭水在他的指尖上流淌，映出晶莹的光。恍然间，这汪水里仿佛沉有一轮阴暗的月。
该隐出现，黑雾凝聚成人形，神色依然阴冷：“契约达成。从现在起你和我一起在这里等待魔神的苏醒，他非常乐意醒来就看见你。
方行根本就不搭理该隐，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径直坐在植被上，望着漆黑的四周，摘下迎风摇曳的彼岸花。忽然，他露出了笑：“该隐。你说，一直被囚禁在一个地方，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该隐皱眉：“孤独？还是空洞？没什么感受。这是你们人类才能感觉到的软弱。”
“孤独？空洞吗？真是令人恐惧的感受。”方行嗤笑。
“怎么？现在开始后悔了？”该隐讽刺，“既然后悔，又为什么要来，做一条丧家之犬不好吗？躲躲藏藏的日子不比在夹层里害怕地等待魔神复苏好？”
方行听见该隐的话，登时觉得可笑：“我从不后悔自己的决定。”
“那你现在算是自作自受？”
“那当然没有。这为什么能说是自作自受呢？你说，魔鬼是最讲信用的，可人呢？他们是不是经常反悔，是不是不愿意遵守契约的内容？”方行整顿情绪，苍白的脸上有狡黠的笑，“你说，我能否违背契约的条件呢？反正我无法离开这里，也会享受无尽且漫长的孤独，不如……”
方行步步紧逼，对他毫无畏惧。该隐心生警惕，他无法猜出当初那个被他欺骗签订契约的人类小子会做出什么疯狂举动。
“你一旦违背契约，身体里的灵魂就会立刻崩坏。那时，你的躯壳还活着，可你的魂却再也无法修复。你还想不如什么？你是万古的罪人！竟然愚蠢到为了一个人类将自己的身体活生生地送到魔神面前。”该隐鄙夷方行，“你实现了当初的预言，我会恳求魔神大人给你留下魂魄，让你至少能在黄泉里苟活，不至于连灵魂都被磨灭。”
该隐轻笑，像是在给乖巧孩子一颗糖果。
“我实现了预言？你觉得，我像是很乖巧实现预言的人吗？我读幼儿班的时候，就喜欢跑到隔壁班去吐口水，吐得别人的碗里、老师的板凳上到处都是；小学二年级我就学会打架，和班级上的一群老大哥混得超熟，总会在小巷道里打得上天入地、打得鸡飞狗跳；六年级我就把别人的手给摔断，虽然因此受了不小的惩罚；我初二时就学会上网包夜，还学会了用快播，会下载在廉价的MP4里带给我的室友们看。”方行开始回忆年轻时的“丰功伟绩”，如该隐一般桀桀地笑了起来，“我可不是什么乖乖男，我是所谓乖乖男中的搅屎棍呀！”
他的话听得该隐直皱眉，忍不住发怒：“你在胡言乱语什么！谁关心你以前做过什么？这是我的领地，一切都必须听从我的指令。”
“哈哈哈！”方行猛然起身，面色狰狞，比起刚才的悲天悯人，他现在更像是陷入了疯魔，“我可没有胡言乱语。我从来都不是遵守规则的人，否则我也不会退学、更不会和你签订那什么狗屁契约。”
“你想做什么？！”该隐恶狠狠地盯方行。
如果方行非要不顾一切违背契约，他也没办法阻止。到时魔神苏醒，他也会承受怒火。
只因神的指令，不允许有偏差。
“你不顾你亲人的死活了吗？你胆敢违背契约！那时，我会将你的亲人碎尸万段，让他们的灵魂永世不得入天堂、进不了黄泉！”该隐警告他，周身恶灵质迅速流转。
“当然记得。你放心，我不会做违背契约的事，但是我从没有说过我会老老实实等着魔神来占据我的身体。”方行双眼漆黑，眼眸里的彼岸花纹开始扩散，他的嘴角竟扬起一抹疯狂且不羁的笑，犹如魔鬼。
“既然注定无法做人，那何不成魔”
他的声音尤其诡异，有两种：一种是他本来的，一种是恶魔的低语。
他！在试图接纳曾经抗拒的一切！
俄顷，他眼眸里的彼岸花急速流转，猩红的光芒撑满双眼。一股强大且狂暴的气息从他身体弥散出来。风暴在以方行为中心开始产生，极快地扩大到潭水大小，然后彻底将他们吞没。
其它恶魔难以看清风暴里的事物，也抵挡不住风暴的吸引，仿佛所有的恶灵质都被这场风暴给席卷了。
暴风眼里，正有锣鼓般的声响在方行的肌肉和骨骼里炸，那是恶灵质正将他的躯壳重铸、改造的声音。
“咚！咚！咚！”夹缝在风暴中颤抖。
该隐惊诧，方行他疯了。慌乱中，他猜到了他的用意：他想以身成魔，让自己的灵魂彻底被恶灵质吞噬，借此毁掉自己和他的身体、灵魂。即便契约生效，魔神也得不到他想要的东西！
你真是个不讲诚信的人类！真是个满嘴谎言的人类！真是一个足够的疯子！你才是真正适合当恶魔的人！你真是……没有让我失望啊！来吧！贪婪地吞噬掉一切，然后来杀了我！
该隐狂笑着，属于自己的恶灵质也在被吸走。
夹缝里有雷电在惊鸣，蔚蓝色的电流闪烁着在风暴里旋转，将周围的植被都卷入旋涡中。不断有更强的吸力在从旋涡中产生，不仅是四周的基础构建灵质，还有恶魔的灵质都在被扯走，弱小的恶魔则直接被风暴碾碎，融为方行的一部分。
夹缝里，无数雷霆划破如一线的黑暗，在风暴里、狂啸里、怒吼里将苍穹给撕破。
“啊！”方行的嘶吼声从风暴中穿出，这一刻，夹层里全是他的回音。
该隐见势不妙，立马化身成苍天巨魔，巨大手掌再次出现。他想要将风暴压制住，可当手掌靠近时，却被活生生地吸了进去。
“该死！是本源。”他怒吼，那是自己最初给他的奖赏。
夹层的裂缝突然炸裂，四周的空间被狂暴的恶灵质活生生地撕裂，打开了了人间与夹缝的通道，产生了世界的相链。
*
重庆牧原区。
澄澈如洗的天空被黑笔画了一线，那是被撕破的苍穹裂缝。
“大家请看！2020年1月30日13：45分。重庆市牧原区水獭云选广场上空出现海市蜃楼！形似龙卷的风暴在幻影中宛如真实，风暴引起的灾害令水獭云选周边居民受到影响，目前受伤人数太多，暂无法统计，尚未发现死者。
现本市消防大队与武警军队正在紧急疏散群众。关于此次海市蜃楼引起的灾害，当地居民将之称为世界末日前兆。
截至目前为止，幻影出现时间已长达十五分钟，灾害现场具体情况尚不明确。”
“本台记者张苑为你播报。”
张苑整理被狂风吹起的短发，发线的长度遮挡了眼睛，只露出微小的缝隙。她穿着衔有重庆新媒体logo的工作服。身后的幻影就是方行在夹缝中发生的一切，虽然模糊，却也能瞧得见个大概。
“好的，感谢本台记者张苑。”重庆电视台的影像转播结束。
电视机频线回到了新闻联播的现场。
穿着干净西装的女主持人操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她正在与天文专家交谈此次海市蜃楼发生的原因。
“徐教授，你觉得此次海市蜃楼出现的原因是什么呢？”
视频中年过半百的教授推了推眼镜，立刻专业回答：“众所周知，海市蜃楼又称为蜃景，是一种因为光的折射和全反射而形成的自然现象，是地球大气上物体反射的光经大气折射而形成的虚线，简单的来说……”
月夕影拿起遥控器将电视关掉。
她从便携垃圾袋里取出值完夜班后的白大褂，揉成一团甩在衣物堆里。她忽然发现自己变得很健忘，总是忘记很多过去的朋友和事。她缓慢踱步到狭窄的阳台前，含眸凝视天空出现的海市蜃楼。蜃景中的龙卷风还在旋转，模糊的景象她看得不是很清。
她皱了皱修长的眉，将手中的热牛奶喝尽，望向对面已经许久未有人居住过的房间。那是方行以前居住过的地方，她早就搬来了这里，本想着有机会还能再见他一面，可无论她怎么等，她终究是等不到他。
他就像是个漂泊四海的诗人，等他、爱他的人永远都寻不到他的踪迹，只能嗅到他残下的一点气味，那是令人悲伤的味道。
“你在哪里？我很想你。”
月夕影一只手撑着脸，微眯着眼，快要疲惫地靠在阳台栏上睡着了。她乌黑发亮的长发正若丝线般在风中飞舞，它们就这样，缓缓地织出一副思念、哀愁的画来。
*
莫然君所在家族。
掌空者、分散的W.M.D.O成员们都在第一时间发现了海市蜃楼的出现。
从蜃景中溢出的灵质力量是正常海市蜃楼中不可能拥有的。也就是说，出现的海市蜃楼并非虚假，它是真实存在的，却不属于这片空间。从某个方面来说，是风暴撕裂了空间，并非风暴引发了海市蜃楼！
那裂缝里的是什么？他们也不知道。可他们知道这或许是魔神苏醒前的征兆，于是，他们迅速地动用了家族力量，将主要受灾区域甚至是周围可视范围的人员全都驱散，阻断了所有的数字信号。
他们把守在那里，是守门人的先骑兵。
莫然君首当其冲，他立在队伍最前方，一双幽黑色的眸子紧盯蜃景，严阵以待。
当他们完全布置后，天空中倏地闪过一道刺眼金光。金光炙热若太阳，将所有人的眼睛都射得紧闭，即使是强忍着睁开，也会被刺出一片白茫，待金光散尽后，还是什么都瞧不见。
海市蜃楼已经消失不见。
这一凝息间，只有极少数人看清发生了什么：金光中，有一位身穿莲白色长衣、衣镂金丝线，肌肤披盖白鳞甲的欣长长发男子。他立在裂缝前，默默地凝视裂缝中的人，短暂地叹息一声后，随手就将撕破的空间缝补完好，消失在了虚空里。
莫然君知道，那个人是秋康。
当海市蜃楼消失后，风暴产生的影响也随之消失，现实世界慢慢地恢复了平静。
夹缝中，方行所引发的风暴也逐渐平息，该隐也被风暴啃噬得虚弱不堪。
方行露出了模样：他一身漆黑若墨色的长衫。漆黑的蚩尤之枪正在不断灼烧他的身体，可它最终被恶灵质化作的黑雾吞没，变成了一柄通红的炙热长枪，被他紧紧地攥在手里，不容反抗。
此刻，他漆黑的双眸里不再有彼岸花的纹路，只剩下属于恶魔的眼，那是漆黑若地狱的颜色，幽黑得没一丁点生气，简直如一片沉默的灰。
方行以人入魔，成了一个真正的魔鬼。
他的嘴角溢出黑雾，像是在吐息杂质，兀然，他露出了无比邪恶的笑，阴冷若霜：“你好呀！该隐，这是我们再一次的见面。”
该隐稀薄的雾气重新凝聚成人形。
他苍白地盯着方行：“你还是没敢完全舍弃你作为人的全部，留下了最后一点理智吗？”他的话语声里有嘲讽。
“如果不是你阻止我，我还真怕抑制不住全部魔化的欲望，那种欲望是多么鲜美的味道啊。我可要谢谢你了，该隐！”
不容犹疑。
二人的身形消失在原地，爆裂的空气声与肉眼可见的波纹不断绽放。火花、震动、模糊、破碎将完美的诠释二人留下的痕迹，谱写这场宛如史诗般的战斗。
四周的恶魔根本招架不住这等恐怕的力量，身形都被震碎了。
可虚弱的该隐，又怎会是方行的对手？现如今的他是如此锐不可当。
结局早已注定：方行在平息的风暴里掐住了该隐的脖子，正如方行初入夹缝时，该隐玩弄他性命的场景。
“你掌管地狱这么久，也是时候换人了。”方行凝声。
该隐奋力挣扎，狰狞着嘶吼：“就你也配？”他化再次成黑雾，想要逃脱方行的掌控，可逃走的黑雾也被方行用手凭空按住，硬生生地缩了回去。
该隐被迫恢复了人形，还未等他多说话，就被方行扭断了脖子。他可不是什么圣母！杀人？对他来说，不过是眨个眼，而且杀人不可多话，只需杀。但是该隐的身体只由恶灵质构成，这样的伤害对他来说不过是物理上的，真正想要杀他，只有破坏他的本源。
该隐断掉的头颅还在大笑：“就凭你也想杀我？你配吗？”
方行立在半空中，哂笑摇头，随后他的手直接穿透了该隐的胸膛，将他埋藏在第四肋骨下的本源强行拽了出来。他的本源是一颗黑色的珠子，其上有无数的丝线与躯体衔接。
“这就是你的本源吗？真是可笑。你就这么急着寻死吗？”
即便如此，该隐还是没任何恐惧的表情，张狂无比：“你捏爆他啊！你捏呀！你有那个能耐吗？你敢吗？”
方行古井无波的面容里有一闪而过的怒意。他直接将本源捏碎，彻底杀了该隐。
缓缓地，该隐凝聚成的身形消散。他的意识也在本源被捏碎的那刻，彻底消弭于天地间。
然而捏碎后，方行才察觉到其中的问题：漆黑的珠子只是本源的厚厚外壳，藏在珠子最中央的却是一颗若米粒般大小的白色光源，可化魔后的方行居然抓不住它。
原来，这才是真的该隐。
“谢谢你，方行。
因为总得有人来替我杀了我，这个世界，除开路西法就没人能带走我的命，哪怕是秋康也不能。我只是被路西法当做遴选继承者的阶梯而已，所以只有恶魔才能杀了我。
这才是路西法与我的契约，也是让亚伯去往天堂的代价。当我为路西法效力至死去的那天，契约才算真正地终结。
没想到，可怜的人曾经是我，如今，却是你。
你所经历的一切，不仅仅是你的宿命，更有我的私心。对不起，我真的太害怕孤独了……可也只有你才能杀我，所以，只好轮到你来了，但你也很害怕。不是吗？
再见了，方行，再多忍耐一会儿吧。我要去与亚伯相见了。”
该隐的声音地响起在方行的脑海里，又极快地消失不见。
“我还以为你真的抛弃了一切。原来，这是你要付出的代价。”方行淡淡地笑了起来，笑声里有无尽的悲恸与苍凉。
他缓步走在散着蓝荧光的植被上。这些植被被黑雾污染，立马就失去了光，彼岸花也因此枯萎、凋谢。他所到之处，世界都被剥夺了颜色，只剩下无尽的黑暗，就像他此刻的心。
他阴森地笑，对四周不断聚集的恶魔轻声说：“来！就让我们一起享受杀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