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大约四点来钟，一个留着长发的中年妇女和一个少女朝邱月家的楼道走去，虽然没看到那个中年妇女的脸，但从身材和走路的姿势来看，那个人很像邱月。我站了起来，试探地喊了一声：“邱月！”
正准备进入楼道的母女俩同时站住，回过头来。我仔细一看，中年妇女果然是邱月。
看见我，邱月竟然愣在那里，眼睛顿时充满了泪水，过了一会儿好像才反应过来，说道：“谷秋实！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我是特意来找你的。”我迟疑一下，才走上前去。问道：“二十年没见了，你好吗？”
这时邱月做了一个拢头发的动作，趁机飞快地擦去眼里的泪水，然后苦笑一下，说：“谈不上好，不过是混日子，混一天少一天。”她回头看了一眼女儿欲言又止。
邱月的话让我吃了一惊，问道：“你何出此言？”
“有些话以后再谈吧。”邱月说。“这些年你怎么样？”
“唉——”我叹了口气，说：“你好歹还能混日子，我连日子都混不下去了。”
“不会这样惨吧？你做了高干家的乘龙快婿，肯定早就飞黄腾达了。” 邱月话里带刺。“否则这么多年怎么能把故人忘得一干二净，连封信也不写？”
因为邱月的女儿一直在旁边呆呆地看着我们，对于邱月的讽刺和抱怨，我只是苦笑，没有做任何解释。我看了一眼她女儿，明知故问：“这是你女儿吧？”
“是。”邱月转过脸对女儿说，“这就是我常对你提起的谷叔叔。”
“谷叔叔好！”小姑娘仔细地打量我一眼。
“和你妈妈一样漂亮！”我不是恭维邱月的女儿，小姑娘确实是眉清目秀。
“别在这儿站着了，快进屋吧。”邱月说。然后她在前面带路，朝楼道走去。上楼时邱月问我，“你怎么找到我家的？”。
“我先去了你的单位，你的同事告诉了我你家的地址。”
邱月家在三楼，三室一厅一厨，面积有一百多平方米，装潢也非常讲究。邱月带我到各个房间看看。让我感到奇怪的是，她家的所有房间里都没有暖气片。我好奇地问：“你家不供热，冬天不冷吗？”
“我家安装的是地热。”
“什么是地热？”
“就是在地板下面安装了十多根盘得弯弯曲曲的塑料管。到冬天整个地面都是热的。”
“我还是头一次听说有地热。”
参观完各个房间，邱月让我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她女儿坐在我的斜对面。邱月打开冰箱，拿出两罐饮料，拉开一罐放在我的面前，把另一罐递给女儿，她自己则倒了一杯白开水，然后坐在我身边，说道：“秋实，真没想到，我这辈子还能见到你……”说到这里，她看看女儿，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见邱月总是看着女儿，我估计她一定是觉得当着女儿的面有些话不便说，看来我说话也不能太直白，于是说道：“我父母都在东北，这些年我也回来过几次，只是没有到长春来。”
“你家离长春也不太远，你回来怎么不到长春来看看老同学？心里是不是只有你那个漂亮老婆，把老同学都忘了？”我明白邱月是在抱怨我以前回来没有到长春来看望她。
我婉转地解释说：“我每次回来都是带着孩子，而且来去匆匆，虽然想到长春来看望老同学，可是没有时间，也不方便。”
邱月的女儿对我和她妈妈的谈话渐渐失去了兴趣，打开了电视机，看起电视来。
我们聊了一会儿，邱月说：“你远道而来，到街上找个饭店，我给你接风。”
“还是我请你吧。”我说。
“你到我家来是客人，我怎么能让你请我？”邱月说。
“妈，咱们请谷叔叔吃肯德基吧。”邱月的女儿说。
“这么大了怎么还不懂事？哪有招待客人吃肯德基的！”邱月训斥道。“你要是愿意吃，哪天上街让你吃个够。离高考也没有多长时间了，你还看电视，赶紧学习去吧！”
“我爸每次回来都带我去吃肯德基，你一次也没有带我吃过。”邱月的女儿不满地嘟囔着。看来小姑娘和邱月一样，有点任性。
“既然孩子喜欢吃肯德基，咱们就带她去吃一顿，我吃什么都无所谓。”我打圆场说。
“别听她的。”邱月说。“小孩子总吃油炸食品对身体没好处。”
“你不想带孩子去肯德基，咱们也别上街了，就在你家吃吧。”在邱月面前，我实在得又像回到了二十年前一样，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既然你不愿意去街里，我就炒几个菜在家里招待你，你可别嫌我厨艺不精。”邱月也没有和我客套，好像我们之间并没有发生过什么事。她麻利地系上围裙，进了厨房。她先把米下到锅里，然后做菜。
为了方便谈话，我也去了厨房，为了不引起邱月女儿怀疑，我没有关上厨房的门。看着正在忙碌的邱月，我赞叹道：“你真是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
“自己不做，天天去饭店，谁吃得起？”邱月说。“你在家里下厨吗？”
“以前不下厨，最近经常下厨。”我说。
“你的孩子也不小了吧？是男孩还是女孩？”邱月问。
“是男孩，十九岁了，今年考上了北大。”我带着自豪的口气说。
“哇塞！真是虎父无犬子。我妈说你初中毕业就下了乡，完全是靠自学考上大学的。上大学后你是班里最用功、学习最好的学生。”原来邱月的女儿并没有去学习，还在客厅里，竟然听到了我们的谈话。
“你怎么还在看电视？像你这样一有时间就看电视，还想考北大？能考上一般的大学就不错了。”邱月又训斥起女儿来。
“妈，你还让不让人活了？”邱月的女儿抱怨道。“今天开家长会，放学早点儿，你就不能让我喘口气？”
“现在的孩子也不容易，别把弦绷得太紧了。”我说。“听你的同事说你女儿现在上高三了。”
“明年夏天就要参加高考了。”邱月说。
“就凭你这么聪明，你女儿也错不了，一定能考上清华北大。”
“现在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稍不努力就要被挤下水。”邱月说。
邱月炒了四个菜之后，还想炒，我急忙拦住她，不让她再炒了。“你忙了一天，够累的了，我也不是外人，做多了也吃不了。”
邱月说：“你第一次来，本应该带你去饭店，你又不想去，只好在家里招待你，薄酒素菜，招待不周，多多包涵。”
“你也太客气了。”我看看手表，已经六点多了，便问邱月，“这么晚了，你爱人怎么还没回来？”
“他的公司在外地，一年也回不来几次。”邱月面无表情地说，然后拿出一瓶干红和一瓶白酒放在餐桌上。
我不喜欢喝白酒，邱月陪我喝了两杯葡萄酒。邱月的女儿很快就吃完了饭，朝我和邱月做了个鬼脸之后，进了自己的房间。
邱月的女儿离开后，我把我毕业以后的遭遇、现在的处境以及来找她的目的都如实地告诉了邱月。
邱月一直默默地听我一个人讲，没有插嘴。我讲完之后，她说：“真没想到你那个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老婆和那个神通广大的岳父并没有给你带来幸福生活和美好前程。”
我叹口气说：“我有今天这个结局，都是我当年固执任性的结果。走了二十年的弯路，现在又回到了起点。”
“回到起点也未必是坏事，有些事可以从头再来，说实话我挺羡慕你的。”邱月说。
邱月的话使我大吃一惊，我抬头看看她，她脸上的表情是很认真的样子，并没有幸灾乐祸的意思，我非常困惑地问道：“邱月，难道你认为像我这样已经一无所有是好事？”
“虽然不是好事，但也未必像你想得那么坏。‘一张白纸，没有负担，好写最新最美的文字，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这可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说的。”接着她问道，“你一介书生，办蜂窝煤厂能行吗？虽然我没见过怎样做蜂窝煤，我估计肯定是又脏又累。我觉得你开个书店还比较靠谱，好歹那也是读书人干的营生。你的家乡地方小，开书店不行，你可以到长春来开。咱们班有好几个同学在长春，你在长春落脚，遇到什么困难，大家都可以帮你一把。”
我苦笑一下说：“邱月，你不要再把我当成什么书生，我现在就是俗人一个。对我来说已经无法顾及身份和面子，只要能赚钱，在不违法的前提下，干什么都可以。在长春开书店需要很大一笔投资，我哪有那么多钱？如果在家乡建个蜂窝煤厂，我估计用不了太多的钱。父母和亲友都能帮我一把。这次回来我才知道，我小时候的几个伙伴也都下了岗，生活很困难。能在家乡办个小厂，我们就都有了工作。还记得以前我对你说过的那个与我两小无猜的女孩吗？她的命运和我一样，也离了婚，下了岗，这次就是她和我一起搞的试验。如果试验成功了，我们俩打算一起办厂。”
“你说的是你那个初恋吗？现在你们都离了婚，而且又要合作办厂，你打算和她重温旧情？”邱月好像有什么重大发现似的追问道。
“我现在是火烧眉毛顾眼前，最重要的是要尽快解决我的吃饭问题和儿子上大学的费用问题。至于和她重温旧情，我估计可能性不大。她说过，她不想再嫁了。”
“那是因为你们接触时间太短，她不了解现在的你，才会那样说。如果你们在一起时间长了，她很可能会改意主意，何况你们曾经有过初恋，初恋可是刻骨铭心的。”
“要是真能那样，倒也不错，和她成个家，我的后半生也就有了归宿，父母也不用再为我操心了。”
“你真的这样想？”邱月睁大眼睛看着我。
“我只是随便说说。”我笑笑说。“麻烦你明天带我去见见你哥哥，看他能不能帮我解决试制蜂窝煤时遇到的难题，我不至于空手而归。”
“我不赞成你办蜂窝煤厂，我觉得这个不适合你。不过，为了你的那些下岗的伙伴，我这就给我哥哥打个电话，问问他能不能帮你。”
“那可太谢谢你了。”
“什么时候也学会和我客套了？”邱月说，好像我从来没有对她客套过似的。她拿出手机给她哥哥打电话，说，“哥，我有件事想麻烦你。我有个老同学下岗了，找不到工作，想利用煤矿的煤泥建个蜂窝煤厂，可是产品没有试制成功，你能不能给他提供一点帮助？……能啊，太好了！明天我带他去找你。”
已经是晚上七多点钟了，我还是不愿意离开邱月，可是只有她和她女儿在家，我不能在这里逗留太晚。于是说道：“时间不早了，你该休息了，我这就告辞，明天早晨来找你。”
邱月拦住了我，“我家有你睡觉的地方。你就别走了，在这里住一夜，明天早晨我带你去找我哥哥。”
经历了生活中那么多的变故，彼此又阔别多年，我有许多话要对邱月说，可我觉得住在邱月家里不太合适，于是站起来，说道：“在楼下等你的时候，我看过了，离你家不远的地方有个小旅店，我到那儿住一夜。”
邱月说：“如果你觉得住在我家不方便，我也不留你了。”说完她推开女儿房间的门，说道：“小薇，我送你谷叔叔去旅店，一会就回来，你老老实实在家学习，不要看电视。”
“你不要去了，我能找到路。”我拦住邱月。可她却坚持要送我去旅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