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宁二年十月末，袁绍中军大帐的牛皮帐被西北风吹得猎猎翻卷，案头堆积的军报边角卷起，露出“界桥失利”“黎阳津火起”的朱砂批注。
袁绍捏着酒樽的指节发白，青铜酒器表面凝着薄霜，倒映出他眉间深锁的川字纹。
帐外突然传来马蹄声，探马连滚带爬撞进帐中，铠甲上的冰碴子噼里啪啦掉落：“主公……兖州军拔营了，辕门只剩杆断旗！”
袁绍手中的酒樽“当啷”砸在地上，酒液泼湿了脚边摊开的舆图。
他三步抢到帐口，只见东南方向腾起大片尘土，正是刘岱的兖州军旗号在夜风里东倒西歪。更远处，豫州营的方向传来阵阵火光，有人大喊“袁绍克扣粮草”，喊杀声混着马嘶声刺破寒夜。袁绍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盯着自己亲卫与豫州士兵在辕门对峙的火把群，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竹简轻响。
郭图捧着一叠密信，指尖在最上面那封“青州田楷暗通公孙瓒”的字迹上停顿：“主公，田楷的粮车昨夜转向北海方向，车辙印里有‘退’字标记。”袁绍猛地转身，腰间玉具剑的穗子扫过案角，将几卷未拆封的战报拂落在地。他看见郭图袍角沾着的草屑——那是从冀州军斥候营带回的，证明公孙瓒的使者今早刚去过青州大营。
“传淳于琼！”袁绍的怒吼惊飞了帐顶栖息的寒鸦。当满身酒气的淳于琼踉跄着进来时，袁绍抓起案头的青铜灯台砸过去，灯油泼在对方铠甲上，火苗瞬间窜起。
淳于琼慌忙在地上打滚，好不容易将火焰熄灭后抬头，正撞见袁绍通红的双眼：“你说的‘诸侯同心’，就是让兖州军把咱们的粮草车当路障？”
帐外突然传来兵器相交的脆响。袁绍掀开帘子，只见豫州军的百夫长正用刀抵住冀州粮官的咽喉：“老子们在界桥死了三百弟兄，现在连麸饼都吃不上！”百夫长背后的士兵们举着火把，火光照见他们甲胄下露出的“孔”字标记——那是豫州牧孔伷的私军徽记。袁绍按住剑柄的手微微发抖，听见郭图在身后低声说：“孔伷的使者半个时辰前见过韩馥的斥候。”
子时刚过，又有探马跌进帐中：“公孙瓒的白马义从出现在平原郡，离咱们后营不到三十里！”袁绍盯着探马递来的箭羽——箭杆上刻着公孙瓒特有的狼头纹，正是三天前射穿黎阳津守将咽喉的那批箭。他忽然想起半月前收到的密信，虾仁在信里用袁绍的笔迹伪造的“分地盟约”，此刻仿佛化作千万根细针扎在后颈。
“击鼓聚将。”袁绍的声音比帐外的河水还要冰冷。当十八路诸侯的将旗在辕门前稀稀落落地升起时，他看见青州将旗的旗杆上缠着白布条——那是田楷为战死的弟弟披麻戴孝的信号。兖州代表刘岱的副将王肱抱臂而立，铠甲上没有一丝征战的痕迹，反而沾着新换的棉絮气息。
“诸位要走，便走。”袁绍按在帅案上的手掌慢慢蜷起，指腹碾过刻着“盟主”二字的玉镇纸，“只是界桥之战的粮草钱——”话未说完，王肱突然冷笑：“袁大将军还好意思提粮草？我家主公的三万石粟米，都喂了黎阳津的大火吧？”他甩袖露出袖口绣着的公孙瓒族徽，帐中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甲胄轻响。
寅时三刻，袁绍站在瞭望台上，看着最后一支诸侯军队的火把消失在夜色里。冀州军的大营像被抽去筋骨的巨兽，稀落的灯火在寒风中摇摇欲灭。
他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兵器坠地声，转身看见淳于琼跪在地上，手中捧着染血的“袁”字帅旗——旗角在界桥之战时被公孙瓒的铁槊撕裂，此刻又被豫州士兵的刀砍出缺口。
“传令，撤军。”袁绍的声音轻得像飘落的雪，却让整个大营响起此起彼伏的卸甲声。
当第一辆粮草车碾过结冰的护城河时，冰面下传来细碎的开裂声，仿佛是联军盟约彻底破碎的回响。
袁绍摸着腰间的玉珏，那是十八路诸侯会盟时他亲手接过的信物，此刻珏面上的螭龙纹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极了诸侯们离去时的冰冷目光。
退回冀州治所邺城的路上，袁绍的马车碾过一具无人收殓的尸体。车轮陷进雪坑的瞬间，他看见尸体手中紧攥着半块烙饼——那是冀州军特有的粗麦饼，边缘还留着被牙齿咬过的缺口。
车辕上的铜铃突然响起，惊飞了蹲在尸体旁啄食的寒鸦，黑色的羽毛落在雪地上，像撒了一把碎炭。
五日后，邺城四门紧闭。
袁绍站在城楼上，看着城外公孙瓒的探马在旷野上奔驰，马蹄扬起的雪雾中，隐约可见“袁军必败”的木牌插在道旁。他忽然想起联军瓦解那晚，郭图曾递来一封密信，里面是虾仁写给各诸侯的“互不侵犯盟约”，落款处盖着冀州牧韩馥的大印，红得像界桥之战流的血。
“主公，粮草只够维持二十日。”军需官的声音打断了回忆。袁绍望着城下结冰的护城河，冰面下的游鱼早已销声匿迹，只剩他的倒影在水面上晃荡，破碎成无数片。他摸出袖中被揉皱的结盟文书，“共讨董卓”的誓言还在，却被人用朱砂在“袁”字旁边添了个“独”字——不知是哪个诸侯的恶作剧，却像预言般刺痛双眼。
当夜，袁绍在书房烧毁了所有联军往来的文书。火焰舔舐着竹简上的盟印时，他忽然看见火光中浮现出虾仁的笑脸——那个在界桥之战前，曾被他视为无名小卒的谋士，此刻正站在韩馥身边，举着讨袁的檄文。他抓起案头的狼毫，在空白竹简上狂草“竖子不足与谋”，墨汁滴在“袁”字上，晕染成一团漆黑。
昭宁二年的冬天，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寒冷。当袁绍联军的旗帜从冀州大地上彻底消失时，中原大地的格局已悄然改变。韩馥在虾仁的辅佐下巩固邺城防务，公孙瓒的白马义从驰骋幽州平原，而袁绍只能望着空荡荡的校场，听着北风卷过帅旗杆的呼啸声——那声音，像极了联军瓦解时，诸侯们远去的马蹄声，一去，便再未回头。
这场声势浩大的讨伐战，最终以联军的分崩离析告终。袁绍坐在空荡荡的中军帐里，摸着案几上诸侯们留下的断剑残甲，忽然听见远处传来隐约的童谣：“十八路诸侯，聚如沙，散如鸦，袁本初，守空衙……”他猛地起身，却撞翻了身后的灯架，在一片黑暗中，唯有窗外的冷月，冷冷照着这败落的营地，照着他未尽的霸业，和那早已破碎的联军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