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凝寒离开八门宫之后,凌峰错独自房内叹息。
史庸推门进入,道:“宫主,此行如何。”
凌峰错叹道:“梵思诚不信幽冥界一事,绝不发兵。”
史庸道:“宫主接下来有何打算。”
凌峰错道:“年前还能再见君上一两次,我再试。”
史庸道:“梵思诚独揽朝政,架空国君,也不知能不能成。”
凌峰错道:“虽成事渺茫,也得试一下才行。”
史庸道:“只怕等不到那时候。”
凌峰错道:“是啊。只怕我活不到那时候。”
史庸道:“宫主活着,倒是简单,我说的是百姓等不到那时候。”
凌峰错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史庸道:“宫主细想,既是派兵御敌,这幽冥之敌想必不日便可犯我尘世,劝动国君出兵尚需时候,调兵遣将另需时候,大军行军更需时候,这时间来得及么。怕只怕宫主尚未能劝得动君上,幽冥大军已突破圣都城门了。”
凌峰错道:“这多少有些危言耸听了吧。”
史庸道:“昨夜我曾私会冷门主,详问一事,宫主可知何事。”
凌峰错道:“何事。”
史庸道:“幽冥犯我尘世,具体时候。”
凌峰错道:“他可知道。”
史庸道:“一个月。最多一个月,幽冥大军便可冲破封印,犯我尘世。”
凌峰错忙道:“这事?果真?”
史庸道:“宫主信得过我么。”
凌峰错道:“信得过。只是一个月,恐怕我没那个能力劝得动君上,这百岳之民,危矣。”
史庸道:“宫主心系天下百姓,我深感敬佩,然此刻,欲救天下百姓已是不能,还请宫主早下决断,能救一个是一个。”
凌峰错道:“容我想想,我这一时,没了主意。”
史庸道:“不能救得一国,那便试着救一城,总比一国皆亡的好。”
凌峰错沉思良久,道:“反正我只不过两月的性命,枯守在这也是死,叛国也是死,那我就担了这叛国之名,将这都城百姓救出去。”
凌峰错又道:“烦你走一遭,去请我儿,以及八门之主,入我房内议事。”
史庸称是,去了。
过了些许时候,凌空沙,八门之主,史庸先后入至凌峰错房内。
凌峰错将幽冥界一事,与面君之事讲了明白。
凌峰错道:“如今百岳将倾,国民将亡,恨我势微,不能救全境之民于此危难之中,我虽力弱,今也拼上一回,愿救圣都一城百姓免于此难。诸位可愿与我一心,担此叛国大罪,换百姓一条生路。”
金天铭道:“幽冥界之事,可是实情。”
凌峰错道:“是。”
金天铭道:“若不能救民于水火,也算是白读了这半世经书。宫主下令吧,属下愿意追随。”
其余人皆齐声附和。
凌峰错施礼道:“鄙人代圣都之民谢过诸位。”
金天铭道:“宫主打算如何做法。”
凌峰错道:“我八门宫总揽城内佛事,若言百姓中威望,君上倒远不及我八门宫。今我八门宫全员出动,挨家挨户,将战事将临,君不发兵之事讲明,再讲我八门宫携民远逃青泽之事说个清楚,想必民众定会与我等同行。若讲幽冥界之事,百姓必不会相信,荒原之众,向来民众视为至恶,今便得罪荒原一回。命百姓收拾细软随身携带,繁重之物一概弃置。此程路远,必多艰难,留得性命,再多华贵之物皆可再得。明日一早,出城,逃难。”
众人皆称是。
凌峰错道:“百姓为重,不必惊动那些朝臣。”
众人再度称是。
凌峰错道:“去吧。多加小心。”
众人施礼,去了。
二日一早,圣都百姓,几十万人,扶老携幼,由八门宫安排调度,全城南逃。
富贵之家,抛下产业,仅随身几个包袱裹了值钱之物;
贫苦之民,无物可恋,唯包了几包干粮随身绑着;
有些官职之人,任由八门宫指派,帮着协理诸事;
原本军中之人,身着兵甲,与八门宫同行,担任巡卫一职。
百姓赶路,本就缓慢,凌峰错心内着急,却由无可奈何,只得一边照应诸事,一边乞求上天垂怜。
只行半日工夫,忽一兵士急匆匆跑来,急道:“回宫主,大事不好,后面来追兵了。”
凌峰错急道:“你可看清楚了?”
那兵士道:“错不了。我虽没有什么职位,可那兵甲我认得,是内卫。”
凌峰错道:“是梵思诚的人。”
凌峰错忙吩咐凌空沙道:“我去会会他们,我若回不来,你与八门之主务必护好这一城之民。”
林峰错下定赴死之心的工夫,忽听得一声呼喊,道:“荣枯堂叶知瞻请见八门宫宫主。”
凌峰错道:“你们听到什么没有?”
凌空沙道:“是叶知瞻来了。”
凌峰错道:“快到前面去,接他过来,这后面事,他多少能帮上忙。”
不多时候,凌空沙领了叶知瞻和程易一道过来。二
人见了礼,报了名姓。
凌峰错道:“叶堂主来的正好,我去之后……”
叶知瞻打断道:“宫主只管领民众前行,后面追兵,交由我荣枯堂料理。”
凌峰错愣了一下,道:“后面追兵,我自去料理,这民众就拜托……”
程易道:“你是能打还是能杀,要是都不能,就好好带着民众,去往青泽。你身为八门宫之主,如今百姓的主心骨,你自己去送死,百姓怎么办。这么些人,你带出来,可得管到底。”
叶知瞻道:“荣枯堂闻得消息,青叶郡之民也已南迁,宫主南行途中,必能遇得到,还请宫主代为照料。这断后的事,交于在下便是。”
凌峰错叩礼道谢。
叶知瞻吹响一声响哨,荣枯堂大旗展开,叶知瞻率荣枯堂之众与程易一道向北而去。
且说叶知瞻与程易率荣枯堂之众将追兵拦下。
那为首骑马将官喝道:“什么东西拦路!”
叶知瞻道:“你又是谁?奉的谁的命?行的什么事?”
那将官道:“本将军奉丞相之命,追杀判民……”
程易打断道:“有这话就够了!”
话间,金银双剑已然出鞘,飞身跃至马头之上,只三两下便将那将官斩杀。
程易怒道:“废物!”
那将官虽死,那兵士却无乱阵之势,各持兵器,与荣枯堂之众斩做一团。
借着人数优势,此一战,荣枯堂大胜,折损却也不小。
待重新清点人数,叶知瞻双手合十,念叨:“土地做棺天做墓,草木为幡星为香。诸位,别过。”
念罢,领众南行,追赶难行之民。
程易道:“这,算是做了丧事?”
叶知瞻道:“护民为重,这丧礼……只得委屈他们了。”
荣枯堂追上众民队伍,与八门宫同行。
入夜,就地歇息,叶知瞻安排人时刻提防追兵。
行只一日,凌峰错见得民众逃难模样,心里头也不是滋味,不免有叹。
史庸道:“宫主何故叹气。”
凌峰错道:“看着民众受这般苦,还不知能不能逃得出百岳,我现在都不知道我这般做法究竟是对是错。”
史庸道:“宫主放心,定能逃出去的。宫主既选了这条路,已是无法回头,回去,众民死,前行,尚有活路。”
凌峰错道:“前行路远,行路艰难,虽说早晚都能走出百岳,可不知要走到什么时候。若是还没走出去,敌军已然杀来,那这百姓,岂不是白白遭了这么久的罪。”
史庸道:“一个月,时间还久的很。宫主现在就做这极坏的打算,又怎能领着民众走到那。民众是信任宫主,这才跟着宫主,宫主都不相信自己,那民众又靠谁呢。”
凌峰错只得狠命点了下头。
话说间,叶知瞻取了袋水,递与凌峰错。
几人随地坐了,叶知瞻道:“那追兵看着不像寻常兵士,可是有来头。”
凌峰错道:“那时梵思诚训练出来的,专门护卫君上的,只听命于梵思诚。方才那些,应该只是一小队,这一支未能回去复命,想必梵思诚还会继续派兵。除了这些兵士,还有一支军队,外称佛卫,是梵思诚一族,特意挑选婴孩,自幼训练,称之为死士,也不为过。只不过我只有听说,没有见过。”
叶知瞻道:“佛卫,倒是有趣的称呼,日日拜佛,也不怕辱了佛。”
凌峰错道:“国君向来以四面佛化身自称,护卫国君之卫队,不就是佛卫么。”
叶知瞻道:“四面佛显圣之后,那国君吃了不少苦果吧。”
凌峰错道:“国君自称四面佛化身,民众倒也是愿意信的,除了拜佛,也要顺便拜一下国君。自四面佛显圣之事传开,国君在民众心内地位顿时一落千丈,连神位都被民众烧了。这一事,今日倒算是帮了八门宫一把。”
携民同行,路途遥远,步速缓慢,前景不明,后有追兵。
连日下来,一个个灰头土脸,面上疲惫与惊恐同存,早已分不清出城前究竟是何身份,相互帮衬着,奋力前行。
数日下来,追兵来了一波又一波,荣枯堂虽退了一波又一波追兵,人数也在一次比一次减少。
时至十二月初一日,遥见金文寺在前,民众不禁一阵欢悦,凌峰错却满脸诧异。
他不知为何行进如此之快,更不知史庸时常躲避人群,施缩地成寸之法。
待民众行至金文寺之下时,却被化庸所率金文寺僧众拦住去路。
闻此消息,叶知瞻与程易率荣枯堂残众与金文寺僧众对阵,将民众护于身后。
化庸怒喝道:“叛国叛君,叛众快快受死。”
叶知瞻怒道:“与民为敌,叛民于当下,你何不自行了断。”
化庸怒道:“既做叛逃,何须废话。受死。”
化庸持金杖,领金文寺僧众直扑荣枯堂残众,程易手持双剑先叶知瞻一步将化庸拦下。
程易也不跟化庸废话,舞动双剑,只要将化庸击退;
化庸也不多言,舞动金杖,直要将程易灭杀。
一个是一心护民,双剑划出星芒;
一个是目无一切,金杖散落金光。
一个持剑之士,面对修行之僧,不觉已落下风。
程易自知不敌,忙后跳数步,退了出来。
化庸持杖飞身紧跟。
程易挑准时候,双剑逆持,自上而下,挥出两剑,只见两道剑气直冲化庸。
化庸身处半空,无处可躲,虽有心念诀自保,却已是来不及,被两道剑气穿破身躯,身体散落一地。
化庸即死,那金文寺僧众断是慌乱,一时没了战意,慌忙后撤。
众人略松口气的时候,忽见一人,骑高头大马你,率军自后而至。
那人手持令牌,令道:“吾乃佛卫之首释浩俊,今奉君上及丞相命,追杀叛贼,金文寺众听本将军号令,助君平叛。”
此一声令下,金文寺僧众顿时来了士气。
叶知瞻吼道:“宫主护民前行,退敌之事,交于我荣枯堂。”
言罢,复率荣枯堂之众,同战两方来敌。
叶知瞻对程易道:“此战将死,把你拖累了。”
程易道:“死便死了,有何惧哉!为民而战,死得其所!”
叶知瞻道:“那我等便好好杀个痛快!”
八门宫领慌张之民仓惶急奔,试着在屠刀到来之前,逃出一条生路;
金文寺之僧眼内所视皆是一样,即使平民,同是痛下杀手;
八门宫虽不善杀伐,如今也值得抄起随手可用之物充作武器,不惧死亡之祸,只为民众寻一丝生机;
佛卫心内只有杀戮,不管刀下之人是男是女,是何年岁,皆做亡魂;
荣枯堂看破生死,如今遇此杀戮之兵,早已将人性弃置,纵情砍杀,为的只是身后之民多留些世间能逃出生天;
那遇兵之民,挥动随身之物,只盼着能寻得一丝性命,却逃不过横尸当场。
荣枯堂虽是力战,终是势单力薄,民众远去,最后一持兵力战之人,也倒在叶知瞻与程易尸身之旁。
民众逃避屠杀之时,凌峰错已先派一擅长疾行的兵士,持八门宫令旗,向三关求援。
那兵士一路狠命急奔,越过石桥,冲入山谷。
见勇烈关在前,那兵士一路跑,一路喊道:“八门宫领民避祸,还请将军打开城门。”
呼喊声在山谷回荡,关内众人皆被惊动。
待那兵士跑到城门之前,席岚已将城门开了一条缝,带了两人将那兵士接进关内。
席岚道:“发生何事。”
那兵士说道:“八门宫领民避祸,请将军开门。”
说着,猛吐出一大口鲜血,身子顿时瘫软下去。
屋内,医者正为那兵士诊治,席岚,步飞,马前明皆守在一旁。
席岚道:“如何。”
那医者道:“跑的太急。幸好吐出那一口血来,要不,这性命可就交代了。”
席岚道:“他何时能醒。”
那医者道:“将军要他醒,我便让他醒过来。”
话完,那医者持银针在那兵士身上扎了几针。
那兵士睁开双眼,见着眼前之人,忙自床上滑下,跪拜道:“八门宫领民避祸,还请将军援手。”
席岚道:“究竟发生何事。”
那兵士道:“大敌自北犯我国土,君上誓不发兵,八门宫领民入青泽避祸。行于金文寺之下,又遇屠杀。我同为军中人,知道将军难处。只求将军,打开城门,让尚活着的民众可入青泽避祸。”
席岚道:“我知道了。你先好生歇着。”
那兵士道:“将军……”
席岚道:“此事我自会定夺,你好生歇着,也好关内接应。”
那兵士谢过。
席岚,步飞,马前明出了屋子,一道回至正堂。
尚未及坐,席岚道:“诸位如何看法。”
步飞道:“此事事关重大,不可不帮。”
马前明道:“若其中有有敌军混入其内,后果不堪设想。”
席岚道:“自上次一战,三关大门便永久关闭。如今再开城门,引百岳之人进内,也非我等可轻易做得了主的。以我之见,还是请君上定夺。”
步飞,马前明道:“只有这样了。”
席岚唤过贴身副将,道:“百岳之民欲辱我青泽避祸,为防有敌混入其中,当入都请君上定夺。你携我奏书,带我金印,快马疾行,借道万剑山庄,入都面见大长公主,代我行事,请大长公主示下。”
说话时候,席岚已将奏书写好,并金印一道,拿一包袱包了,交于那副将。
那副将接过,系在身上。
席岚吩咐道:“事态紧急,快去快回。”
那副将领命。
那副将骑快马狂奔,不消一个时辰,于万剑山庄门前跳下马来。
于万剑山庄门前禀明来意,一使者自门内而出,施术法,与那副将一道,落于武威府门前。
那副将手持奏书与金印,向门前护卫阐明来意。
那护卫请其稍后,入内回禀。
不多时,一女官出来,道:“殿下现不在都中,你且随我面见丞相。”
随即,命人牵过三匹马,三人街道狂奔,直入宫门。
入了宫,下了马,三人面见贾定从。
贾定素,贾定从正同坐处理政务,闻得大长公主府来人,忙请了进来。
那女官命那副将禀明来意,又将奏书奉上。
贾定从思隼道:“平民百姓,不可不救,只怕牵扯其他,不好处理。”
那使者道:“有甚不好处理,直接放进来便是。”
贾定从道:“你是何人,这般要紧事说得这般轻巧。”
那使者道:“在下来自万剑山庄。”
贾定从道:“你可做得了你家庄主的主。”
那使者道:“在下依庄主之命行事,自做得主。”
贾定从道:“好。那此事便交由你万剑山庄处理。若生了干系,本相拿你万剑山庄是问。”
那使者道:“若生差错,丞相尽管问罪。”
贾定从写了令书,盖了大印,讲于那副将道:“本相代君行事,君令在此,你带给你家将军。”
那副官称是,接了。
那使者施术,与那副官同回勇烈关内。
那副官复了命令,交了令书,还了金印,三关齐开城门,引百岳民众入关。
待及再无民众之时,城门关闭。
勇烈关内,那传令兵士正拖着病躯,帮着接应。
史庸寻得那兵士,递了一丸丹药与他,道:“将此药服了,你身子好的还快些。”
那兵士也不多问,忙将丹药取过,服了。
那万剑山庄使者引领民众,过了关,入至青泽境内歇息。
那使者道:“诸位暂先歇息,缓缓精神,万剑山庄自会有物资送来,今夜,诸位好吃好喝好生睡一晚,明日,万剑山庄自会领诸位安排落脚之地。”
凌峰错叩谢守关三位将军,忙回至百岳民众之间。
民众逃得性命,现魂魄尚不安宁。
凌峰错见得这般,心内满不是滋味。
来不及感怀,忙命人一起轻点人数。
待清点清楚,知民存仅有一半,八门宫六门已亡,凌峰错直觉肝肠欲断。
凌空沙忙上前搀着。
凌峰错叹道:“我究竟错了么?”
摸了阵眼泪,凌峰错忙道:“史庸,史庸去哪了。”
凌峰错四下找寻,却未见着史庸身影。
凌峰错垂泪道:“莫不成,他,死了么……”
那传令兵士忙凑至凌峰错跟前,道:“回宫主,我方才还见着史庸一面,他还赠药给我。他还活着,可一眨眼功夫,就寻不到他了。”
凌峰错道:“他,走了么……那我……”
凌峰错忙道:“荣枯堂,荣枯堂人呢,怎没见着荣枯堂大旗……”
说话间,见一荣枯堂小旗迎风展开,凌峰错忙跌跌撞撞寻了过去。
见是一个小僧,独自打着一面小旗。
凌峰错急道:“叶堂主,人呢?”
那小僧垂着泪,道:“堂主有言,只剩一人,荣枯堂也便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