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行跳入第十七泉，淹没在荡不起水花的泉里。
泉水浑浊且湍急，内部自成旋涡。旋涡的最低处是方行契约后打开的缺口，他的血即是三把钥匙中的最后一把。黄泉在被一点点吞噬，直到这股第十七黄泉流尽，压在第十八层上的铁板才会开启，到这时，封印才算真正破开。
方行在泉水中能自如的呼吸，那些滚烫的岩浆也在泉水里，泉水、岩浆之间相互吞噬，产出滋滋滋的白雾。漩涡中还存在另外的泉流，这就是阎罗所说的分流。
方行顺藤摸瓜，一直游到另一个缺口，缺口处有约莫木门大小的破洞。漆黑的洞内什么都瞧不见，却有风从外往内吹，然而黄泉水却不曾流进。这里应该就是夹层缝隙的入口，存在于黄泉和人间的隔阂中，是恶魔的黑匣子。
方行跨入黑洞，顿时，四周的温度骤降，仿佛进入了极北之地。
洞内漆黑、不见光亮。四周生长有一种奇怪的植被，植被会发出淡淡的蓝荧光，荧光夹杂点儿殷红。这里不存在残缺的血月，也不存在夺日的光辉，只有踩在脚下的虚拟泥土和微弱的植物光亮。
很奇怪，这不是人类可以生存的环境，却有可以呼吸的大气。
方行一踏入其中，就被无数魑魅魍魉围住。
魔法阵的光亮四处闪烁，一息间，有无数攻击朝他袭来。他并不畏惧，熟练地举起柯尔特、按下扳机，枪击的砰声有如一连串的鞭炮在响，等子弹耗尽，他才将背上的蚩尤之枪取下，调动体内的恶灵质在四周凝起屏障。
“来了！”方行咬唇。
独属于恶魔的灵质悄然出现，也代表恶魔们的降临。
虽然四周的视线狭隘不清，可构建的灵质方位和浓度他感受得极清，甚至可以判断其中的强弱。这里终究是借助灵质搭建的空间，在方行的眼里不过是《黑客帝国》里的一连串代码。
不知是谁说了话。
“该隐有令，请您一去。”那人的声音深哑而浑厚。
方行蚩尤之枪的枪杆在他手中一颤。冷声：“如果我不愿意呢？”
“如果不愿意去，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远方传来的声音带着难以遏制的怒意。
方行瞬了瞬眼，随即举起手中的蚩尤之枪，向前一搠，呵声道：“阻我者死！”
霎时，蓝荧色植被飞溅而起，犹如天空漂浮着一个个蓝色的萤火虫。
黑暗里，他宛如一只急速奔行的猎豹，身影模糊，只有耳边急促的啸声与他作伴。他快速席卷各处魔种，手持蚩尤之枪，当然，那些魔种也不甘示弱，立即动用灵质反抗。
方行持枪横扫，魔种步步退散。
他比起几年前，已经强横了不知多少。正当他打得淋漓尽致时，远方一道熟悉并强大的气势在瞬息间碾压而来——没错，是该隐，他永远都不会忘记的气息。
方行停下，望着出现的该隐。四周愤怒的魑魅魍魉与恶魔也纷纷退下。
该隐的本身为一团浓郁的黑雾，此时缓缓凝聚出人形，站在方行身前，露出当初在仓库里一样恶心的笑容。他的声音还是那么诡异渗人，有如一个年幼的孩童、一个年轻的女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同时在言语。
“欢迎归来，未来的王。”该隐作出优雅的礼节，全然如一位高贵的吸血鬼。
方行拧紧拳头，蚩尤之枪在他的手中颤抖，因为愤怒他的牙齿狠狠地咬合，腮帮若刀背一般凹出。他嘶吼着喊出他的名字：“该隐！”他持枪冲去，用尽全身力量，在漆黑的夹层中愤怒地咆哮，“当初就是你，逼我签下契约！就是你，害得我与涟青成了这幅模样！你该死！该死！”
“铿——”
蚩尤之枪仿佛刺在僵硬的钢铁上，发出高密度的碰撞声，可该隐身前却什么都没有，只有空间凹陷的波纹。他的枪被定在空中，无法拔出，该隐轻轻地触碰蚩尤之枪的枪尖，手指却被割出黑色的血液。
他皱紧眉，笑说：“枪是好枪，可你还是太弱了。你不敢吸收太多恶灵质，这就注定了你是一个废人。害怕恶魔的力量，却又要偷走他的力量。倘若你无法接受它，那就不属于你，不属于自己，又怎么会用的好呢？”
该隐袖口挥动，虚空中有一股强大的压力与旋风将方行逼得节节败退。他被重重地砸在植被上，嘴角溢出鲜血。
“该隐！该隐！该隐！”方行用拳头奋力击打地面，愤怒和他的声音融在一齐，“你该死！你该死！你该死！我要杀了你！”可方行用尽全力也只能勉强抵住压力。
“你说你，好好逃亡不好吗？做一条散家之犬不好吗？非要自己送上门来。”该隐嘲笑，笑声尤其阴森，“之前我煞费苦心地想把你带来这里，可就是差点，总是差点，差点连我都想放弃了，这倒好，你自己主动送上门来了，倒是免得我费心了，我真该奖赏你的。”
“你把我妹妹藏在哪里了？”方行借着长枪，摇晃着站起。
“放心，她还活着，在里面等着你。”该隐回答。
他还是当初那副循循善诱的丑恶模样。
他走近方行，饶有兴致地打量他，淡笑一声，“所以，你是来救她的吗？真是愚蠢的人类呀。”
“把她还给我！”方行面容狰狞。
方行周身的恶灵质愈发强烈，他在汲取四周的恶灵质，煞瞳也随之展现。他甩手抽出腰间柯尔特，扣下扳机，可子弹却凝在半空中，无法前进。
“如果你不愿意让自己的灵魂被魔神救赎，你就无法真正获得魔神赐予的血脉之力。”该隐缓步走近，伸出手掐住空气，可方行却宛如被掐住了脖子，身形缓缓地浮起，“就连我的力量你都不肯接受，你凭什么救你妹妹？就凭你身体流淌着的那丁点的血？”
方行呼吸变得急促。他在空中挣扎着，长枪掉落在地，周围的魔立即将他们二人围得水泄不通。
方行憋红着脸，鲜血染红了他洁白的牙。他脸上挂着歇斯底里的笑：“你杀掉我呀？杀掉我，路西法就不会有这么完美的皮囊。你杀呀！你敢吗？”
该隐享受的笑容为之一滞，带有一丝恼怒：“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吗？！”他手上的力气越来越大，就在他要窒息死去那刻，他将方行重重地摔在地上。
“咳咳咳！”方行剧烈咳嗽，喘着粗气。
他趴扶在地上，鲜血将口腔染得鲜红，他似哭似笑地对着该隐喊：“不敢杀吧！路西法需要的是活皮囊，不是死人。”
“就算杀不了你，你也没办法救出你妹妹，更何况，我能杀她！”该隐露出阴森的邪笑，有一副小人得志的表情。
“不可以！”方行想阻止该隐：“如果你杀了她，你无论如何都得不到这副皮囊！到时候，你绝对会承受路西法无尽的怒火。你可以不害怕我，可你不怕路西法吗？”
“既然都来了，难不成你还以为走得掉吗？”该隐将方行再次困住。
“就算你困住我，我也可以杀了我自己。如果现在还是签订契约的那一夜，或许我会害怕，可如今，你觉得我还会惧你吗？即使是神魔阻我，我都不惧！”方行抬起他坚定的煞瞳，一朵鲜红的彼岸花正在他漆黑的眸中旋转。
他的命，是他唯一的筹码。
“你要是敢去死，我就把你妹妹，还有你全家都杀掉！”他愤怒地将方行摔在地上，瞪大漆黑发红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对了，你好像还有个小情人，叫月夕影是吧？”该隐缓步走近方行，伸出手指轻挑他的下颌，抹去他嘴角的血，放入虚无的嘴里尝了尝味道，浑身抖了个哆嗦，“真鲜呀——这就是人类的鲜血吗？”
“如果你杀了他们，我也会死。我死了，你就会受到路西法的惩罚。你应该明白魔神的惩罚有多恐怖，那可不是你对我施展的那些小手段可比的。”
他们二人，白脸唱红戏，红脸唱白戏，在相互试探对方的底线。
方行明白，在不平等的条约中，最害怕、软弱的人越没有讲条件的机会，就算自己拥有足够反抗的力量，也会因为心中的畏惧错失一切，等到他想回过头来挽救时，一切都如洪水般决堤而去了。
“咚——”方行再次应声飞出，狠狠地砸在地上，吐出一口暗沉的血。
他吃力地盘坐起来，咯咯直笑，笑声听起来颇有恶魔的味道：“你不能杀我，也不能杀我的亲人，当然，我杀不了你，也救不了她。可你知道吗？你现在在害怕。”
“我害怕什么？”该隐张狂地笑，“你不该看看你现在的处境吗？已经再无可避！”
“你有没有听过一段话，是一部不错电影讲的，那部电影叫《辛亥革命》。”方行立了起来，晃晃悠悠的，那双若火炭般燃烧的眸子灼灼地与该隐碰撞，“名为林觉民的烈士如此说道，‘你怕我年轻。我选择了死，可是我依然年轻。你虽然苟活，可是你已经老了。你读过《天演论》吗？物竞天择。你有没有想过，当今世界列强哪个国家不是通过革命而才强盛的？中国岂能不革命？！
中国积弱，在今天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王室宗亲、贵族官吏、因循守旧、粉饰虚张，而老百姓呢？个个苟且偷生、蒙昧无知，堂堂华夏，不耻于列邦，被轻于异族。
朝廷？把香港割给了英国，把台湾割给了日本，这是朝廷该干的事？这样的朝廷留有何用？
……
大清索我的命，我诛大清的心！’”
该隐极度不耐烦：“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没看过吗？真是可惜。你啊，囚禁在这黄泉里太久太久，人世间发生过什么？我们曾经遭受过什么样的屈辱？你可知道？我们这些后辈不该这么懦弱啊……林觉民先生说‘大清索我的命，我诛大清的心’，那我也该做些什么！”
“你要我的皮囊，那我要我想要的一切。不如这样，我们再做一次交易如何？”方行露出阴森的笑，如同当年该隐对方行说的话。
只是这场交易的对象彻底翻转了过来。
“交易？你要跟我做交易？”该隐的怒意散去，饶有兴致地盯着他，“怎么个交易法？说说。”
方行借助长枪稳住：“我答应你，我不会自杀，会想办法留住自己的性命，并永远留在这里，这是我要付出的代价，而你不能伤害我爱的人、我的亲人、我的朋友们，并放涟青离开这里，这是你要付出的代价。”
“这个契约，签吗？”方行决然将手指划破，任由指尖淌出鲜血。
该隐听完，先是一愣，后沉思片刻，才缓缓露出诡异的笑：“你真是一个有趣的人类。你觉得我为什么要和你签订契约？”
方行淡笑，丝毫不害怕：“这是一个多么平等的条约不是吗？你给糖，我给你想要的东西，等价交换。这不是你们这些恶魔最喜欢的吗？”
“等价交换？”该隐打量着已经伤痕累累的方行，像是想起在仓库的时候，“哈哈！有趣，真是有趣呀！”
那时候，方行没有力量，只有恐惧和害怕；而现在，他敢只身来黄泉，并在这样的情况下，想要跟他交易。
该隐双眼微眯，沉思许久。
“可以签订。可你不担心我从中使诈吗？”该隐试探。
方行洒然一笑：“如果你真的想使诈的话，上次在仓库签订契约的时候为什么不使诈？你们魔不是最讲信吗？”
该隐邪邪一笑，也立马割破手指。
霎时间，血色的雾气将他们二人掩盖，半空中出现连续的红色字迹，混杂的血液在不断写下他们许下的条件与利益，直到方行在文末划下自己的名字。
“契约成立。”
该隐将属于自己的那份契约书取了回来，而方行的那份则自动回到他的身体里。契约的可靠之处，在于它会藏在他们灵魂中最核心的地方，因为一旦契约崩坏，将会引起连锁反应，寄宿的灵魂也会寸寸瓦解，可以让他们消失在这片世界上。
“既然契约成立，可以带我去见涟青了吧。”方行调动体内恶灵质，加了骨折恢复，堵住内出血。
该隐也满足地笑：“你和莫然君一样。不过你们一个是为了妹妹，一个是为了弟弟。竟然都不顾自己的性命，来换取其他人的未来。人类真是愚蠢、可笑又可悲吶！”他转身带方行往更深处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