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人身?”方行心中一惊,眸子在空气里颤了颤。
“嗯。”阎罗的神情里有苦涩,他似乎不愿提起这些旧事,“我们都是魔神创造的领军人、黄泉的掌管人,那些游荡在世界的恶魔、恶鬼与囚禁在黄泉里的古战魂都是我们的手下。这便是阎罗的由来,更是方氏一脉逃脱不了的宿命,这是骨子里、血脉里笃定的。初代阎罗钟馗游历人间时爱上了凡人。虽然他最终回到了黄泉,可他遗留的血脉却永远地留在了人间。这是方家血脉力量的由来,更是他们称我们为堕落者的原由,因为从一开始我等就是恶魔的孩子……”
阎罗的声音满是悲凉,神色里有无尽忧悒。
“阎罗本为魔神的一部分,可钟馗却将这部分力量分给了凡人,所以他引来了魔神的惩戒。钟馗的灵质在惩罚中散尽,永世不得超生。”阎罗往杯中斟满苦涩的酒,“钟馗死后,黄泉恶魔趁机大乱,陆判官虽然强力镇压,但也抵挡不住第十八层溢出的强大恶灵质,人间也惨遭其苦,大量妖魔趁机逃出黄泉去人间作乱。在那个黑暗动荡的年代,这场黄泉的骚乱持续了近百年,那个时代被称为‘北魏黑潮’。”
“我作为钟馗之子,第一代的堕落者,自是义无反顾地来到黄泉,重新镇压黄泉动乱,看守被封印在最深处的魔神。”阎罗的黑色眼眸里萦绕着寂寥,上千年的看守令他孤寂。
他为了天下苍生牺牲了所有。这份大义之举,应受人敬佩,可方行却以一种复杂且悲伤的目光注视着他。
方行双眼微红,质问:“为什么宁愿背负罪名也要回到黄泉?”
阎罗没敢看方行,只是呆呆地坐着,将杯中酒一干而尽,露出了愧疚的表情:“为了天下苍生。是为了这片天下苍生啊……”他低低地笑了起来,可笑声却喑哑。
“呵呵,为了天下苍生……”方行低着眉苦笑,讽刺着摇头,“真是个好的理由啊,好得我没办法否认。”
“我……”阎罗欲言又止。
“没什么我。你做得对!”
“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的。你是为了天下苍生!是为了天下苍生!是为了天下苍生……”方行双眼通红,“可谁又为我们呢……”
方行脑海里不禁闪过从见过该隐开始,直至罪狱、墓地所经历的一切。他的情绪开始失控,是他长久压抑后的爆发。
“谁又为我们……没有人。你是义无反顾,可你想过你的孩子吗?你知道你的后辈血脉都被冠上什么样的罪名吗?他们是永世不可原谅的罪人!他们隐姓埋名不敢作为,他们的血脉觉醒没有记载,他们对肩上的责任毫不知情。可哪怕你留有一点提醒,我也不会沦落到这样的下场!”
方行哽咽地喊,泪盈满了眶。
他终究还是个不争气的孩子,在父亲面前、在长辈面前。无论他背上的蚩尤之枪染过多少暗红的血,又或是他的肌肤留下多深的伤。
“光是一个罪人之名,便足以判处我死刑!你知你的孩子们在遭受怎样的蒙冤?”方行猛地撕破上衣,触目惊心的疤痕像无数的蜈蚣爬满了他的胸膛,“你可知道我遭受了什么!”
“因为罪名,我被活生生地折磨。他们会抽掉我的指甲、他们会逼迫我喝掉百草枯、他们会用刮土豆的刮子刮我的皮、他们会用喷枪活生生地烘烤我的脚踝,他们…他们……”方行的眼泪终是溢出了眶,泪淌在泪沟里,淌在唇纹里,“因为血脉,所以我就应该被该隐盯上,签订那荒唐可笑的契约?所以我就该解开明明可以不存在于世间的封印,进入这片不属于普通人的世界吗?难道我就该吗?”
“难道就该我承受这一切吗?啊!”方行由悲转怒,那些破口大骂的字眼如鲠在喉,他就快忍不住了,“明明涟青没必要卷进来的,这样她也不会被该隐带走,不会……”
方行没继续说下去,他怕他会忍不住取下背上的枪,将尖锋指向阎罗。他强忍着泪,硬是不让泪水继续掉下来。
“对不起,我有点情绪失控。”
阎罗的眼里也满是泪光。
他面对方行的愤怒,只有无奈地喝着发苦、发涩的酒:“我知道……对不起你们了……”他将酒喝尽,恍惚地说出心中的歉意。
“如果对不起有用的话,那我愿意说一千遍、一万遍,可它偏偏没用。”方行将杯中酒饮尽,轻声嗤笑,“‘为了天下苍生’真是个好理由,可我更希望有人能这样为了我和我的妹妹。”
“我别无选择。我不能看着天下苍生遭受磨难,没法看着妖魔作乱世间,所以我甘愿背负罪名堕入黄泉。这件事上我没有对不起其他人,可我唯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们。”阎罗含眸眺望漆黑的大殿,征征然地喝酒,泪水却不自觉地流下来。
方行低头,一双漆黑的眸子暗沉若炭:“为什么?为什么会是我?为什么偏偏是我……我不想成为罪人,我不想拥有力量,我只想简简单单地活着,而不是活得连条狗都不如;我想像普通人一样,每天骑着小电动车去上班打卡,而不是拥有什么狗屁血脉;我想守着工地仓库为工资发愁,每晚在监控室裹着旧棉絮入睡,而不是睡在墓地里抢守墓人的饭碗;我想躺在沙发上看肥皂剧,想睡在松软的床上……”
“这都怪我。怪我让你们受了这么多的苦,怪我让你们背负了罪名。”阎罗自责无比,泪水慢慢浸湿他洁白的衣裳。
“你有没有后悔过?”
方行再没有那份愤怒,也没了那份狰狞,他只希望从他的回答里得到什么。
阎罗轻轻摇头,苦笑:“我从不后悔自己的选择,我只后悔有了你们。如果我没有孩子,也就不会让你们承受这些无妄之灾,那时背负罪名和责罚的人就只有我而已。后世也不会有堕落者的出现,更不会有堕落者解开封印。”
“为了天下苍生值得吗?”
这一刻,方行就仿佛是在问自己。为了其他人,牺牲掉自己的性命,这个选择真的值得吗?他这一路上,太多太多人问他这个问题,问到最后,他都会怀疑自己的答案,所以他也要问一问。
“你明知道做了选择后,苍生会将你视为罪人。即使他们知道你是为了他们,他们也不会感恩,更不会悲伤,甚至会倒过来嘲讽你的愚蠢、嘲笑你的选择。你也会觉得值得吗?”
赤桌长几上已不知觉地放了十几瓶空啤酒瓶。它们堆在一起,横着、竖着,摆得一片狼藉。
方行不后悔自己的决定,可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所以他需要的不过是别人的一点肯定。
阎罗愣住了,他瞪着一双漆黑的眸子,平视着出神,像是在脑海里搜索答案。
终于,他轻轻地笑了,摇头:“我知道,可是我觉得值得。因为我守护的不是那些不会感恩、不会悲伤、甚至会倒过来伤害我的人,而是那些默默支持着我,关心着我的人。人虽然有恶,可他终究有善,而且我想守护的不是恶,而是他们的善。”他的眼里饱含泪水。
“这就是你的答案吗?”
方行将啤酒一饮而尽。恍惚间,他好似想起了张哥对他的好,他会给他介绍轻松的活,帮他做没做完的事,工地里的其他工人也会处处帮衬他……还有关心他的周老师,还有……
“或许你说的对,我们做的选择是对的。”方行心中唯一动摇的齿轮终于合上了。
“来干!”方行将酒杯斟满,豪壮地举起杯来,“不后悔!”
“上次有人陪我喝酒,还是你爷爷和秋康他们两个人。”阎罗又弄出十几瓶啤酒,一杯杯地倒在含有冰块的大塑料啤酒杯里。
“我爸他没来吗?”。
“你爸他又没死,怎么会和我喝酒呢?”阎罗直接不用酒杯,拿起酒瓶就是一灌。
方行顿时一个激灵,醉意退去大半:“他们都没死吗?那他们在哪里?”
“不清楚,倒是上次秋康来了一次。”阎罗回忆起上次和秋康喝酒的场景,“秋康他喜欢冰啤酒,他说冰啤酒才有‘调’,那个味道才足。”
方行没再喝下去,而是动用灵质将酒精逼出体外,保持清醒。
“秋康为什么会来?”
阎罗也察觉到问题,稍清醒了些:“秋康上次来,还是他觉醒时的事。王筹备千万年的计划还是成功了,秋康也接受了王,继承了拾荒者的遗愿,成为了新的继任者,皇。”
“那封印为什么会打开?”
“不知道。我只知道他继承力量后成为了新的神使。”阎罗皱眉,也动用灵质逼出体内的酒精。
“新的神使?”
“他遁入黄泉,修改了生死簿,让牧原死去的几十万人强行复活,这其中也包括了你的父母和妹妹。”阎罗说,也疑惑秋康的做法和能力,“按理说,神使的力量应该不会这么强大。他最多能带少数人离开,可他却一次性带走了将近几十万人的灵魂。”
“为什么他不留下来镇压黄泉?”
如果秋康镇压黄泉,一切都将结束。
阎罗眯着眼:“我试过请他来接替阎罗的职位,可他说他有什么必须要做的事,所以他直接拒绝了我。”
方行皱眉。关于秋康的线索虽多,可杂乱无比,无法连成一条顺畅的线。
“秋康还做了什么吗?”
阎罗摇头,仔细回忆,却不记得关于秋康的其他事:“不记得了,好像有什么东西把我的一部分记忆给抹除了。”
“抹除记忆?”方行惊诧,“是秋康吗?”
阎罗皱眉:“不可能。即便是神使也无法抹掉我的记忆,更别说和我同级的秋康了,除非……”他没再继续说下去,因为那是不可能存在的东西。
“神吗?”方行一语中的。
“我从未见过神,即便是神者都从未提起过神使。对我们来说,见到神使已经是不可思议的事,更别说见到神。”阎罗一口否决了方行的猜想,“这种东西,只能作为一种猜想,他不存在。”
阎罗不愿相信这样的事实,如果真的存在神的话,那么多少年了,为什么一点神迹都没有。同样的,方行也不相信。
那秋康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这会是一个无法理清的谜团。
“时间快到了。”阎罗盯着方行逐渐虚幻的身影,沉声问,“你准备怎么去救她?”
方行却反问:“有什么方法可以重新关上封印?”
阎罗沉默片刻:“有。重新集齐三贤者,用你们的生命重新凝聚封印,封印的门打开后,只能一次性集齐三把钥匙才能彻底闭合,否则将毫无意义。”
不可能——这是方行心中的答案。他可以牺牲自己,就算莫然君也愿意牺牲自己,那秋康呢?他在哪里?谁能联系得上他?他应该也知道这样的方法,可他却从未提起过,也不曾行动过。
毕竟,不是谁都愿意牺牲自己去拯救天下。
“就没有什么其它方法了吗?”
阎罗摇头:“寻求神的帮助你觉得可能吗?我等了多少年了,等不到一点神迹,即便是天宫也不曾搭理我,只是偶尔派神者来查看封印。”
“就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最后一点希望也被掐灭。
阎罗的眼神里露出无力:“这是唯一的办法。”
俩人陷入了沉默,因为无论他们如何挣扎,魔神的现世也只是时间问题。
阎罗先打破沉默:“你要是想救你妹妹,就必须进入裂缝。可你进入后必定会被魔神路西法发现,之后你就再也无法离开那里。所以,你真的决心要去?”
“要去。我有我的办法。”方行点头,坚定不移。
“你若是执意去,那就从第十七泉跳下去,在泉水里,你会发现有一道细小的分流,顺着分流一直游就会到夹缝里去。”
“好。”方行起身,对着阎罗深深长揖:“先祖,晚辈告辞!”
阎罗起身,将方行拥入怀里,浅浅地笑,却被方行一个激灵挣脱。
方行与阎罗略显尴尬地对视
“现在新时代不都流行抱抱作为饯别礼吗?”
阎罗摸了摸头,低声笑几声,随后用力地拍方行的肩:“珍重!希望能见你来世魂。”
“好。”方行转身离开。
猛地,方行的思绪定住了,可脚步还在往外走——我还会有来世魂吗?他明白,他一旦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潇潇何去已无魂,来世再饮逍遥陈。”突然,方行低声念着,竟是一句没来由的诗句。
可他的声音先由低沉、犹豫,逐渐变成了洒脱、释然,最后竟变成了透彻心扉的狂笑,伴着他一往无前的身影消失在了青铜长廊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