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了第二个记忆的时候,是在父亲工作过的一个铁路农场。农场建在成昆铁路的一处山涧峡谷隘口,如今,这个农场早已烟销灰灭,一砖一瓦已找寻不见,取而代之的杂草丛生的山野。
母亲背着我去父亲农场探亲,夜里我从床上掉了下来。
农场建在一处峡谷口,牛羊放养在峡谷里,从来不用担心牛羊走失。逢年过节,单位需要牛羊的时候,就会派人坐着绿皮火车来农场杀牛宰羊,然后再把宰好的牛羊肉分发到铁路沿线的各个铁路小站。
从农场回来,母亲背着我去看了一场露天电影。
去往看电影的路上,要走一段铁路。母亲的大脚指踢到了一颗铁路道钉。同母亲一起去看电影的女人叫了起来:“你的脚趾出血了。”时隔多年,这一记忆,竟成了我人生中,母亲留在我心里最美的记忆。
1983年的时候,父亲还在农场当场长。
我人生第一次吃羊肉就是在农场吃的,那味道妙不可言。一天中午,农场门口支架着一口大铁锅。羊肉煮熟的时候,大人们陆续走出自己的宿舍,每人抬着一口小铝锅,挨次排队分羊肉。
父亲分到一小铝锅羊肉放在桌子上。
趁父亲不在的时候,我悄悄偷了几块羊肉塞在嘴里,怕被父亲看见的紧张,没有咀嚼,直接就咽下肚里。后来是怎么吃的这锅羊肉,是啥味道,我就记不得了。
在农场的时候,有一个漂亮的女人给过我苹果和香蕉,也是在那个时候,我才知道什么是苹果,苹果长咋样,是个什么味;什么是香蕉,香蕉长咋样,又是个什么味。再后来,我管这个漂亮的女人叫亲妈。父亲和亲妈的男人认了亲家。
亲爹是一名成昆铁路上的养路工人,已退休多年。
在2020年的时候,76岁的父亲开着他的老年代步车去看望他的亲家公和亲家母,也算是人生的告别。父亲回来对我说,你亲妈身体还可以,你亲爹视力模糊,看物不清。
亲妈对我很好,从来都是和颜悦色,直到现在,还叫着我的乳名。小时候,我很喜欢去亲妈家,也会经常去她家,那时亲妈所在的那个村寨还没通电,村寨里还没有电灯。
夜晚,亲妈怕我走不惯,把家里的煤油灯给我拿着照亮走路,她们一家只好摸黑上床睡觉。尽管我的脚很脏,亲妈每天晚上都不让我洗脚,就叫我上床睡觉,她以这样朴素的方式表达对我的关爱。
一天下午,父亲带回来一大罐猪油和两块猪肉。
母亲很是高兴,忙着给父亲做好吃的。母亲还把父亲提回来的猪肉炒了一大碗。
席间,母亲问哪儿买的肉,父亲说:“不是买的,是亲家母给的,亲家家盖房子,我去帮忙了两天。”
“哦哟!亲家母家的那个猪才大,足足有两百多公斤。”父亲不无得意地说。父亲说着,就把一大块肉吞下,几乎是没怎么咀嚼。父亲说着,又夹起一块肉丢在嘴里。
“呃!”母亲干呕了一下,如鱼刺卡在喉咙,难以吞咽。
父亲瞪了母亲一眼,很不乐意地咽下口中的食物。父亲还想再往下说,母亲又干呕了一下,被咀嚼过的猪肉连同哈喇子一起从她的舌尖滑落。
“呸!”母亲搅动着舌尖,把嘴里的最后一点带着油腥味和肉味的唾液吐了出来,脸上带着冰冷的鄙夷。顿时,厨房里的土地板上,一泡淡白色的带着细小泡沫的唾液,就像一只怨毒的眼睛,突然间就从什么地方冒出来。这不是一泡口痰,是一颗铁锈斑斑的钉子,它深深地刺进父亲的心里。
父亲暴跳起来,一脚踹在母亲的小腿上。母亲满脸委屈,泪水簌簌而下。
“哦哟!你这个臭家伙,亲家母给点油,给点肉,你就这么咽不下。”
“哦!……,你这个臭杂 种,心胸这么狭窄,亲家母给的又咋个?”
“哦哟!我的天!……,哦哟!……”父亲咆哮着,他感到心就要炸裂。
“骚货,男人都死光了。”
母亲哭着、骂着,把父亲提回家的东西摔了一地,吓得鸡飞狗跳。地上,一大块猪肉粘满了灰。一瓷缸乳白色的猪油落在地上。两只大胆的鸡张望着,惊惶着,没有像其它鸡逃离,并试图啄食地上的猪油。
父亲怒火中烧,拽住母亲的头发猛拽,咆哮着恶声吼道:“杂 种!”
父亲把母亲拖倒在地。母亲的头重重地磕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空响。
母亲愤怒着、咆哮着在地上挣扎。
院子里,几只惊惶的鸡,东张西望,想要突围,飞出院子。父亲站起身,喘着粗气,他的手指间挂着母亲的几缕长发。被父亲拽下的头发弯弯曲曲,宛如一道绝望而幽怨的眼神,在空中飘荡。
母亲从地上爬起来,眼眶里没有了眼泪。她不在干呕,她绝望、悲怆,她从菜板上拿起菜刀,朝父亲当面劈来。父亲见状,急忙闪身,夺门而出。
父亲走后,母亲到生产队找生产队大队文书写了父亲的材料,列举出父亲的十几种罪状,和亲家母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家庭暴力,多次殴打她本人及她的家人,想置她于死地,她已身心俱损,请求离婚。
母亲拿着这份材料告到父亲的段机关,父亲受到单位严肃批评,取消了当年的提干资格,并且不得再担任农场场长,调离农场。
父亲经常在我家兄妹三人面前叨念抱怨,要不是当年你妈告我那一状,我当年早就提了干。我只要提了干,你们的户口当时就可以农转非,你姐姐早就有工作了。
我喜欢亲妈,我在她那里得到了母亲没有给过我的母爱。
成昆铁路经过着亲妈家所在的那个寨子,每次乘坐火车经过亲妈所在的那个寨子时,我都会提前走到车厢连接处,以便更好地看到整个寨子,看到亲妈家的房子。
好些时候,我会莫名地想起亲妈来。我想去看看亲妈,再听一听亲妈一声声地叫我的乳名。想来,亲妈也是老了,她是否还记得,很多年前,她把一个苹果和两只香蕉塞在一个5岁孩童的手里,告诉他,这个是苹果,这个是香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