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楚国的备战与困境
郢都的暮色裹着焦糊味压下来,城墙在硝烟中扭曲成狰狞的黑色剪影。被齐军火箭焚毁的雉堞仍在冒着袅袅青烟,残垣断壁间不时滚落半块烧透的城砖,在青石板上砸出闷响。项燕踩着满地琉璃瓦的碎碴前行,犀兕皮甲上凝结的血痂混着泥浆,随着步伐簌簌掉落,在身后拖出暗红色的痕迹。护城河上浮着肿胀的尸体,江水被染成浑浊的赭红色,腐肉的腥气混着未散的硝烟,熏得人喉头发紧。他抬手抹了把脸,指腹蹭下几缕黏着血渍的白发,目光扫过满地狼藉——破碎的陶片泛着幽光,折断的戈矛斜插在泥地里,散落的青铜弩机零件在残阳下折射出冷冽的光芒。
军营大帐的牛皮帷幕被江风掀起,烛火在风中剧烈摇晃,将项燕的身影投映在斑驳的虎皮帅案上,忽明忽暗间恍若一头困兽。他伸手攥住案头刻着蟠螭纹的青铜令箭,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虎口处旧伤被压得生疼:"传屈庐、景阳、昭雎三位将军!"话音未落,帐外传来兵器碰撞的叮当声,守卫们匆忙整备的脚步声在潮湿的泥地上拖沓作响。
半个时辰后,三位将领鱼贯而入。屈庐的左臂缠着渗血的粗麻布,绷带边缘凝结的暗红血痂已经发黑,这位皮肤黝黑的汉子每走一步,左腿便不自觉地向内微蜷;景阳的青铜头盔缺了个月牙形的豁口,额角新结的伤疤泛着狰狞的紫色,魁梧的身躯裹在湿漉漉的皮甲里,蒸腾的热气混着伤口的腥气;唯有昭雎保持着楚国贵族的仪态,月白色锦袍外披着玄色大氅,腰间的青玉组佩随着步伐轻响,只是眼底密布的血丝泄露了连日奔波的疲惫。
"诸位,"项燕展开残破的舆图,羊皮纸上用朱砂标注的边境线被撕开个大口子,他的指尖重重划过楚国东部边境,"齐军虽在江上占了上风,却未敢趁势攻城。但这份喘息,至多半月。"他的指甲在地图上划出三道血痕,"屈庐率三万精锐,从方城道直插齐国南阳;景阳领两万水师,沿淮水东进截断粮道;我与昭雎率五万主力,正面强攻召陵。"
"将军!"景阳突然跨前一步,腰间佩剑撞在帅案上发出清脆的鸣响,震得案上的青铜酒樽嗡嗡作响,"如今战船损毁过半,船匠们日夜泡在船坞里,可......"他压低声音,喉结滚动了一下,"军粮只够支撑十日。"帐内顿时陷入死寂,唯有烛芯爆裂的噼啪声,与帐外呼啸的江风在帆布缝隙间纠缠。
项燕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白日里的惨状又在眼前浮现:官道上横七竖八躺着饿死的流民,他们的手指还保持着抓握食物的姿势,指甲缝里嵌着泥土;携家带口南迁的百姓推着独轮车,车上除了破旧的铺盖,还躺着奄奄一息的孩童,哭声在空荡荡的街巷里回荡;往日繁华的郢都商市,如今半数商铺紧闭,仅有的摊贩面前摆着掺了木屑的糙米,价格牌上的数字刺得人眼疼,几个面黄肌瘦的妇人正为了半袋粮食争执不休。
"我已命人在云梦泽周边开垦荒地。"项燕打破沉默,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但远水解不了近渴。"他转向昭雎,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难得泛起恳求,"贤弟,黔中郡的夜郎、且兰等国,还存着些余粮。带上我们最好的青铜剑、错金编钟,能换多少是多少。"说着,他解下腰间的虎形玉佩,"若遇刁难,便将此物抵押。"
当夜,项燕在烛火下奋笔疾书,竹简上的墨迹被烛泪晕染成深浅不一的墨团。写到"盐铁短缺,百姓易子而食"时,笔尖重重戳破竹片;提及"军心涣散,逃兵日增百人",他握着笔的手剧烈颤抖,在竹简上划出长长的墨痕。忽然,帐外传来撕心裂肺的哀嚎声——是伤兵在做截肢手术,没有麻药,只能咬着麻布硬抗。项燕猛地起身,却被案角的虎符绊住,那枚象征兵权的信物此刻冰冷刺骨,仿佛在提醒他楚国已到生死边缘。
与此同时,郢都楚王宫内,熊悍烦躁地来回踱步,青玉地砖上堆满竹简,最新的密报显示:魏国在边境筑起三丈高的瞭望塔,塔顶的烽火台昼夜不熄;韩国封锁了武关商道,楚国的丝绸商队被困在函谷关外;越国更过分,不仅扣押了楚国使者,还在瓯越故地集结兵力。当内侍呈上项燕的书信时,这位国君抓起玉镇纸狠狠砸向立柱,碎玉飞溅在"百姓食不果腹,军心摇摇欲坠"的字迹上,如同溅落的血滴。
三日后的朝会,章华殿内弥漫着压抑的气息。青铜冰鉴里的寒气混着朝臣们沉重的呼吸,凝结成一层薄雾。令尹昭鱼拄着象牙拐杖颤巍巍出列,这位七旬老臣的白发在穿堂风中凌乱,眼角的皱纹里积着浑浊的泪水:"大王,开垦荒地需耕牛万头、农具十万件,还要征调二十万民夫......"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手帕上沾着星星点点的血丝,"依老臣之见,不如......与齐国议和?"
"议和?!"柱国景翠轰然起身,腰间的玉佩撞在玉案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这位虎背熊腰的武将满脸涨得通红,胡须根根倒竖:"我楚国儿郎的血白流了?方城道上,多少兄弟的尸首还泡在泥水里!"他扑通一声单膝跪地,铠甲碰撞声震得殿内编钟轻颤,"臣愿率部死守方城,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争论声中,一个清越的声音突然响起:"臣以为,议和与备战并不矛盾。"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阶下站着个身形修长的年轻官员,素色深衣上暗绣着云雷纹,腰间的玉佩随着动作轻轻摇晃——正是刚入仕的左徒屈原。他从容上前,展开一卷竹简,竹简上的字迹工整有力:"臣已探得新商道,经夜郎、僰道,可直通蜀地。那里的商贾急需青铜器皿,而我们......"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正缺蜀锦换粮。"说着,他从袖中取出半块刻着巴蜀图语的青铜牌,"这是臣暗访时所得,可作信物。"
熊悍盯着竹简上蜿蜒的路线图,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王座上的蟠龙纹,指甲在龙睛处留下深深的掐痕。最终,他重重一拍玉案,震得案上的青铜鼎嗡嗡作响:"即刻颁布垦田令!开垦百亩者赐田十亩,免三年赋税!"他转向昭鱼,眼中闪过狠厉,"令尹亲自出使齐国,记住——能拖一日,楚国就多一分生机。"
然而现实比想象更为残酷。南阳郡的劝农使们站在荒芜的田野上欲哭无泪:田垄间杂草疯长,耕牛的白骨散落在泥地里,头骨上还套着腐烂的缰绳;农具都被百姓熔了换口粮,铁匠铺里只剩满地铁锈。前往蜀地的商队在黔中遇袭,山越部落举着涂满剧毒的竹矛,索要三百镒黄金过路费;蜀商则倚在雕花楼窗边,慢条斯理地把玩着玉扳指,要求用三枚楚国郢爰换一石粟米。更有甚者,边军将领因拖欠饷银,竟带着兵卒强行征收商队货物充作军粮,商人们跪在泥地里痛哭,货物被抢走时扬起的尘土遮蔽了半边天空。
项燕站在军营校场,看着面黄肌瘦的士兵们操练。一名年轻士卒挥舞戈矛时突然眼前一黑,栽倒在地。老军医蹲下身查看,摇头叹息:"将军,他们已经三天没吃过正经饭了。"项燕握紧腰间虎符,望着远处浓烟滚滚的郢都城墙,心中涌起无尽悲凉。江风卷着枯叶掠过校场,远处传来更夫苍凉的梆子声,惊起一群寒鸦,在暮色中盘旋哀嚎——楚国这头沉睡的巨兽,能否在内外交困中重新苏醒?此刻的每一分努力,都在为这个古老国度的生死存亡下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