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郢都风云
暮春的郢都笼罩在青灰色的雨幕中,护城河上泛起细密的涟漪,将两岸垂柳的倒影揉成破碎的墨痕。三十六名金甲武士如雕塑般肃立在宣德门前,玄色甲胄上的丹砂云纹被雨水晕染成暗红,戟尖垂落的牦牛尾沉甸甸地坠着水珠,随着江风在青石地面扫出斑驳水痕。齐国使团的辒辌车碾过潮湿的石板路,车轮与积水相触的吱呀声,竟与城楼上编钟的余韵诡异地共鸣,仿佛天地都在为这场会面奏响不祥的序曲。
项燕披着浸透雨水的犀兕皮甲,站在观礼台阴影处。这位六旬老将的银发紧贴着铁制护额,顺着沟壑纵横的面颊蜿蜒而下。他右手按在刻满饕餮纹的剑柄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左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虎符——那枚由昭阳将军临终前托付的信物,此刻在掌心沁出丝丝凉意,仿佛还残留着昔日沙场的血腥。当使团车驾上绣着玄鸟纹的旗帜缓缓掠过,他鹰隼般的目光突然锁定在车帘缝隙——一道寒芒如毒蛇吐信般转瞬即逝,那分明是金属甲片折射的冷光。
"将军,各国使者已到齐。"副将屈庐匆匆跑来,青铜剑穗还在滴落晶莹的水珠。这位面庞黝黑的年轻将领眼神警惕,新换的犀角箭囊泛着湿润的光泽,腰间缠着的绷带隐约渗出暗红。项燕却将目光投向魏国使团的旗帜,那面绣着苍狼的战旗本该有九道流苏,此刻右侧两道却被刻意撕成参差不齐的毛边,边缘处还凝结着暗红的痕迹,显然是用利刃生生割裂。
"传令下去,城防再增两成。"项燕喉间发出低沉的嘶吼,指节捏得甲胄环扣咯咯作响,"暗桩全部启用,重点监视齐燕使团的仆从。"他忽然转头,雨水顺着虬结的络腮胡滴落:"屈庐,去典客署取来礼单,我倒要看看齐国这次带了多少'诚意'。"年轻将领领命而去,靴底在积水的石板上踏出清脆的声响。
楚王宫的章华殿内,青铜冰鉴蒸腾着袅袅白雾,将沉香与椒兰的气息凝成朦胧烟霭。楚王熊悍身着十二章纹冕服,头戴九旒白玉冠,每颗玉珠随着动作轻晃,碰撞出清越的声响。当他扶着南阳玉雕的蟠龙扶手,声如洪钟地宣布"楚为南夷共主,当统御吴越旧地"时,一道闪电劈开雨幕,惊雷震得廊下三十六具青铜编钟轰然齐鸣,殿内烛火瞬间明灭,将众人的面容映得忽明忽暗。
齐国使者田文缓缓起身,广袖扫落案上的错银漆耳杯。这位身着素纱深衣的谋士身形修长,腰间羊脂玉佩在雾气中泛着冷光,面容白皙如玉,却透着拒人千里的寒意。他微微挑眉,唇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楚王所言差矣。"声音如同冰棱划破寂静,"吴越之地山高林密,越人断发文身,不服王化久矣,岂是楚国一句'统御'便能平定?"他忽然冷笑,眼角细纹里藏着深深的鄙夷,"三年前瓯越之役,楚军所过之处,妇孺皆不能免,这就是楚国的'仁政'?"
熊悍猛然拍案而起,玉案上的三足青铜鼎剧烈震颤,鼎中香灰飞扬。这位身材魁梧的君主脖颈青筋暴起,冕旒撞得额头生疼:"田子休要血口喷人!瓯越叛王弑君篡位,楚军是应百姓之请,吊民伐罪!"他抓起案上的青铜酒爵狠狠掷向殿柱,鎏金碎片如雨点般飞溅,落在燕国使者脚边。
殿内气氛骤凝。韩国使者韩非子垂眸疾书,这位形容枯槁的法家名士指节因用力过猛而发白,竹简上墨迹晕染成狰狞的墨团;魏国信陵君却气定神闲地把玩着鱼肠剑,腰间白玉带钩折射出细碎光芒,嘴角噙着似笑非笑的弧度,仿佛在欣赏一场好戏。项燕站在廊下,看着雨水顺着飞檐织成珠帘,恍惚间又回到洛水之战的血色黄昏——李牧将军临终前染血的嘶吼,此刻竟与编钟余韵交织回响。
"大王!"项燕突然越众而出,甲胄碰撞声惊起梁间燕雀。他摘下头盔,白发凌乱地贴在额前,眼中满是忧虑:"秦虎狼之师已陈兵函谷关,此时内耗恐将......"话未说完,齐国田文突然抚掌大笑,广袖翻飞间露出袖中暗藏的青铜匕首:"项将军果然老糊涂了!楚国若不放弃吴越野心,齐国会让长江变成楚国的坟场!"
熊悍暴怒起身,玉冠险些坠落:"来人!将齐国使团逐出郢都!明日便攻打东瓯!"话音未落,殿外突然传来急促马蹄声。一名浑身浴血的斥候撞开殿门,踉跄着高喊:"报——齐军夜袭竟陵,城防......"话未说完便栽倒在地,背后插着的狼牙箭尾还在簌簌颤动。
当夜,郢都四门燃起冲天火光。项燕率三百亲卫赶到宣德门时,正见齐国使团的马车撞开城门。为首的马车装饰着狰狞的青铜兽首,驾车者竟是个独眼胡人,脸上布满刀疤,手中长鞭抽得卫兵皮开肉绽。"放箭!"项燕挥剑怒吼,箭雨却被车上突然竖起的双层牛皮盾尽数挡下。火光中,田文站在车顶大笑,玄色大氅被火光照得宛如燃烧的夜幕,手中"齐楚绝交"的战旗猎猎作响,每一个字都浸透着挑衅。
楚王宫寝殿内,熊悍将破碎的地图摔在项燕脚下。这位君主双眼布满血丝,华贵的龙纹锦袍被扯得歪斜,发冠上的明珠散落一地。"齐国联合三晋封锁盐铁,东瓯国又举兵响应!"他突然抓住项燕的甲胄,呼吸带着浓重酒气,"三日之内必须夺回竟陵!否则......"话音戛然而止,他松开手,颓然跌坐在玉榻上,手中还攥着半卷被撕碎的密报。
项燕凝视着地图上用朱砂标注的边境线,那些新扩张的领土此刻如同溃烂的伤口。他想起白天燕国使者袖口露出的匈奴图腾——那暗纹与匈奴右贤王的徽记如出一辙。当楚王再次催促时,这位老将单膝跪地,铁制护膝在青砖上撞出闷响:"臣请命亲征。但恳请大王暂缓攻打东瓯,先派细作查清齐燕勾结真相。"
三日后,楚军战船驶出长江。码头上挤满送行百姓,白发老妪将浸透艾草的糯米团塞进士兵手中,浑浊的泪水混着雨水滑落:"儿啊,莫要学当年白起......"项燕站在旗舰甲板上,望着渐渐模糊的郢都城墙。细雨中,他仿佛看见洛水河畔那座破败的衣冠冢,守墓老兵颤抖着点燃的招魂灯,此刻竟与岸边百姓手中的火把重叠成血色幻影。
而在齐国临淄的章华台,齐王把玩着楚国断交文书,将竹简缓缓投入青铜火盆。跳跃的火焰映亮他鹰隼般的眼睛,身后屏风上的《伐楚图》栩栩如生:楚国城池在战火中崩塌,长江被染成血色。"传令下去,启动'锁江计划'。"他转头望向南方,嘴角勾起残酷的弧度,"告诉三晋,这次要让楚人知道,长江天险也挡不住齐国的戈矛。"随着竹简在火焰中化为灰烬,一场席卷战国的腥风血雨,正缓缓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