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播厅的应急灯在跳闸后第七秒亮起时，顾星遥的指尖悬在斯坦威琴键上方，像被冻在琥珀里的蝶。指挥棒敲击地板的节奏还在耳膜震荡，混着记忆里某种灼烧般的温热——是那年有人背着她穿越浓烟，肩胛骨硌着她额角的触感，是比琴键更真实的存在。
“手在发抖。”霍沉砚的声音从斜后方传来，带着金属指挥棒与燕尾服摩擦的窸窣。本该在导播台的脚步声却近得能听见鞋带扣撞击的轻响，雪松气息漫过她肩颈，和十四年前孤儿院后巷的老樟树如出一辙。她数着琴盖上偏移两毫米的指痕，那是他推门时碰歪谱架留下的，像那年在病房偷听到的、被调快的止痛泵滴答声。
“第三小节的属七和弦。”她故意按下错误的降E调，琴弦震颤顺着指骨爬进太阳穴，“从你在琴房装骨传导拾音器开始，在礼仪手册里夹《和声学》影印页时，就在计算每个走音的瞬间。”指挥棒突然磕在踏板上，滑音刺得她后颈发麻，像触到了当年火场里掉落的滚烫木屑。
皮鞋尖停在膝头前三寸。顾星遥数着他领带夹晃动的频率——三短一长，是十四年前教她的摩尔斯电码“别怕”。当指尖触到他手腕内侧的烫疤，硬币大小的凹陷里，脉搏正以《月光奏鸣曲》第三乐章的节奏跳动。那年深夜，有人在她掌心画安全通道时，掌心的薄茧也是这样蹭过她指纹的。
“十月十五日。”她抚过他内袋里毛边的日程本，纸页间飘出碘伏的气味，“不是火灾纪念日，是我第一次透析的日子。你在血液科数了三千六百下监护仪滴答声，就像十四年前在阁楼，数着我弹错的琴键直到天亮。”
指挥棒落地的声响惊飞了窗外的雨燕。霍沉砚突然攥住她的盲杖，防滑垫擦过手背时，她触到杖身凹痕里的盲文——不是想象中的灼痕，而是四个深深嵌进塑料的点字：“别怕，我在”。这串在记忆里反复浮现的触感，此刻终于有了实体，像那年他覆在她眼上的手，挡住坠落的火星。
“干扰器在导播台。”他的声音沉进共鸣箱，震得她胸腔发麻，“从第一个琴键开始，频率转换器就在把C大调往降B调掰。”指尖突然覆上她眼睑，带着手术室特有的凉，“睁开眼，小遥。”
这是契约生效的第47天，她第一次直面那双灰蓝色瞳孔。虹膜中央的淡金纹路，像被揉碎的月光，和十四年前急救车顶上的警灯在某人瞳孔里的折射完全重合。那时她复明后的第一个清晨，病床边的空位还留着体温，而这个人，正用同样的眼睛，藏起所有的光。
“角膜移植手术。”她摸到下眼睑极浅的缝合线，比盲文点字更细，“不是瑞士，是省二院，2015年10月16日，和我同一张手术台。”喉间泛起铁锈味，是火场浓烟的后遗症，也是此刻即将破土的真相，“你把光明给了我，却在我能看见的第一天，把自己活成了影子。”
他突然起身，燕尾服扫过她膝盖时，她触到布料下紧绷的大腿肌肉。窗外暴雨砸在玻璃上，混着他扯松领带的响动，像那年在废墟里，瓦砾坍塌前最后一声脆响。当他再次开口，声音像被琴弓磨出毛边的弦：“书房第三个抽屉，你母亲的中毒报告，我父亲的尸检报告，还有……”日程本翻动的窸窣里，夹着一张照片的边角，“2015年10月15日，晴。小遥能自己用盲杖走楼梯了，我在康复室门口听了四十三分钟。”
盲杖从指间滑落的瞬间，她触到杖身的盲文在体温下显形——是十四年前，那个总在睡前用手指在她掌心画琴键的人，刻进塑料的誓言。直播间的提示音在耳麦里刺响，导播台传来压抑的咳嗽，但她的世界只剩掌心跳动的灼痕，和远处，某人皮鞋碾过地毯的、逐渐远去的三连音。
防火门合上时，带起的风掀起她鬓角碎发。顾星遥弯腰捡盲杖，指尖在“我在”的最后一个点上停顿——那年在阁楼，男孩把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说“跟着心跳就能找到光”，而此刻，这串盲文正在她掌心，复刻着同样的频率。
经过导播台时，工作人员的私语飘进耳中：“霍先生的领带歪了。”她知道，那歪斜的角度，正是十四年前她在手工课上教的、第一种歪扭的平结。暴雨在屋顶敲打前奏，当侧门推开，紫丁花香混着汽车引擎的震动涌来——是他的宾利，怠速时的震颤，和记忆中某人哼歌时的胸腔共鸣，分毫不差。
盲杖尖端在地面敲出切分音，她忽然明白，所有被烧毁的琴谱残页，所有诊疗记录里被划掉的日期，都是命运埋在五线谱上的暗符。那些藏在雪松气息里的体温，嵌进盲杖的誓言，还有灰蓝色瞳孔里揉碎的月光，早已在十四年前的火场，谱成一曲永不终结的变奏。
引擎声渐远时，她听见极轻的一声琴键——是《月光》第一乐章的起始音，却比原谱高了半调，像某个即将脱口的单词，被小心含在舌尖，等着在某个没有谎言的黎明，化作最清亮的高音。
（本章结尾听觉悬念：消失的引擎声中，混着一声几乎不可闻的琴键轻响——比原谱高半调的do音，像被小心含在舌尖的告白，在雨夜的寂静里，等着与某个早已准备好的re音，共振成完整的和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