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行通过小路，跳下已无前路的悬崖。
等到他再苏醒时，便是来了这里——一片和人间截然不同的地方。这里的恶灵质如泉水般地涌出大地，浓郁得如粘稠的黑泥，他越往深处走，灵质越是邪恶。
昏黄的溪流到处都是，沟渠里的水是滚烫的，冒着热腾腾的水泡。它们在往同一个方向流淌，直至汇聚成名为“黄泉”的江河。江河上是漆黑的夜空，看不见繁星，只有一轮红月斜斜地挂靠，它落在漆黑的画布上，迎着风摇曳，如牵着线的风筝，一拉它就会坠落下来，连带着蟾宫。
地上全是沼泽，还有一些高若通天的菩提树，菩提下会有一汪湖泊，湖泊里流淌着滚烫的血，散出浓厚的红雾，昏黄的溪流则连通血色的湖泊，搭建成跳棋的纹路。
然而当血淌入黄泉时，它又会变成昏黄的色彩。
湖泊里似乎有奇怪的东西在游动，突然间，惨叫声从天边荡来，腥稠的刺鼻气味四处弥漫。是有灵魂被绑在锁链上，割破了喉咙，喷出若水注般的鲜血，让静止的黄泉不断地涌动。
方行踩在恶灵质构建成的淤泥上，几乎完美的拟态感让他作呕。
方行刚走不远，湖内的异种就浮了起来，它们都是魑。他运转体内的恶灵质，四周的魑立即成为他的奴仆为他开路，不过这里也存在些具有威胁的妖，可在方行的强大气势前，没人敢来阻他。
最终，他停在第三门前。
黄泉路的招牌就那样钉在一棵枯死的巨菩提树干上。他运转恶灵质将门打开，随即一道漫长且漆黑的阶梯出现，他走进，能感受到来自第三层的浓郁恶灵质。
照此走下去，阶层越下，恶灵质就越浓烈，直到最后一层——魔神路西法的囚笼。那里存在最纯净的恶灵质，他是散发一切邪恶的源头。
同时方行心里也明白，自己的行踪是不可能掩盖得了的，毕竟作为一个人类进入黄泉，是黄泉诞生至今都未曾出现过的，所以魔鬼来阻拦他是迟早的事。
方行将背上的破布解开，蚩尤之枪被他稳稳地握在手里，仗在肩上，体内恶灵质不经意地释放流转，它们汇聚成小型风暴将方行护在最中心，没有魑魅魍魉敢靠近。他取出放在腰间的柯尔特M1911A1手枪，检查弹夹内装满的净弹，重新收回了枪匣。
他步伐谨慎，漆黑眼睛里的彼岸花纹在动。
他本是一名守门人，不过现在却是一名闯关者。
他从人间来，要向黄泉去。
*
当方行踏入黄泉第三层的那一刻开始。
昏暗的大地开始颤动，远方传来金戈、铁马、战鼓轰鸣声，魑魅魍魉组成的军队在这里等方行的到来。
腐尸化为黑烟从黄泉的泉水升起，锁链间的哐当声响彻在黄泉第三层，似无边无际。第三层有冰冷刺骨的寒风在狂啸，挂在天空中的那轮血月变得残缺，斑驳、陈锈的短剑、长枪、刀戟四处插着，枯若白骨的尸首横竖地躺着，空洞的身躯里没有血肉，只有残破的白纛插在山丘上飘。
这里不像是黄泉，更像是古战场。将士们鲜红的血液侵蚀了大地，湿润的泥土被来的人踩出脚印。
方行刚踩在泥土上，四周就冒出披戴甲胄的士兵。他们长剑斜挎腰间，凝着挂霜的寒意，身体却虚无，处于魂的状态。
他们是古战魂，因为他们大都是滥于厮杀的战士，在战场上作恶多端，最终只能进入黄泉，遭受黄泉赐予的刑罚，永生永世被困在这里被厮杀。他们是恶的化身，亦是卡在恶鬼与魂的中间体。
他们径直朝方行冲去。
“铿！”一名士兵直接俯冲过来，巨剑和蚩尤之枪的碰撞声宛若真实，振聋发聩的震动感让方行的耳朵刺疼。
瞬息间，将士的巨剑断裂，不堪一击。
方行还未等那名士兵反应过来，便是抬起柯尔特，猩红眼眸在空中划出一道流光。他按下扳机，随着一声枪响，士兵的灵魂被冲散，他趁着间隙轮着手枪甩出枪花，收回鞘内，然后握住了长枪尾。
军队宛若黑云一般压来，容不得他停下。
他冲入黑云，举枪连连射击，装有精盐的净弹将他们击碎。弹内塑料纸包裹的净水会在他们碰撞的瞬间炸开，将他们的恶灵质净化。他整个动作干净利落，与另一只手相互配合，舞动蚩尤之枪将另一名士兵插穿，锈迹斑驳的甲胄掉落了一地，有如掌心中的散沙被风吹开。
他的攻击没有停止，因为他知道这仅是开始，前方还有更多、更强大的魂或魔在等着他。
果不其然！远方山峦连叠处，有嘶吼、咆哮声传出，是军队的齐声！
与此同时，他周围还在出现新的士兵，不远处则有成群结队的士兵腰带配剑朝他奔来。那些士兵与普通的魑魅魍魉有所不同，他们皆身着黄金甲，甲胄上雕镂出猛虎之形，双肩上更有一对蛇形长雕，漆红的大氅披在他们身后，笼罩住他们空落落的身躯。
他们所铸成的洪流正在朝方行攻来！大地震动、灵魂嘶吼、战歌缭绕，战鼓轰鸣，这是方行最直观的感受。突然间，那群如洪流般奔涌的军队止步在一里外，竟是在扎寨布阵。
方行应声停下，周围士兵也纷纷退下。他紧皱眉目，面露慎重，将柯尔特手枪的弹夹取出，将子弹重新装满，运转四周恶灵质，强大的气势重新散开。他漆黑眼眸中的彼岸花让欲图攻上的士兵不断瑟缩。
他拉扯腰间的破布，将手与长枪捆住，对着一里外的庞然大军嘶哑大喊：“来！来啊！”他人犹如一只猎豹，用快到模糊的身形朝古军队冲去，毫不畏惧，即便是面对成千上万的古战魂，那又如何？他是方行，是面对路西法他都敢举枪厮杀的男人！连魔神都不惧的男人！何惧这些？
虽千万人，亦往矣。
古战军齐声发出嘶吼：“杀！杀！杀！”
万人之军倘若黑云，以极致的速度朝一个黑点涌去，长剑、弯刀、残钺、毒箭纷纷半遮半掩地埋在沙土里，顿时间，大地开始颤抖，万人奔腾在疆场上时，尘沙若雾般飞扬。这些密密麻麻的战士们挤在一起，组成鹤之双翼朝方行包拢，混乱中，战马嘶鸣声不停歇，铁蹄在仰身时踏在天空上，连坚硬的头盖骨都要踏碎。
“蜀”字的红色大纛在飘扬，拼杀声不断。
这股声音里有嗜血的笑声、有奋力的怒吼声、有冷静的低哼声……
这才是战争该有的模样！那若是天启战争降临，又会是什么样？那必然是这幅场面的千倍、万倍！
鲜血定将泥沙都染得通红，尸首垫在大地上瞧不出身下的植被。他们的尸首四分五裂，武器也多如牛毛，那时，连天空挂着的月都会被渲成猩红色。空气里到处都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永久不散。
散落的火光则会点缀在四处，为他们的落幕烧起一片绚烂的光彩，可这比缅怀还讽刺！
“轰——”巨大的爆炸声传来，是地面的崩碎。
就在方行即将冲入洪流中时，地面竟开始往下崩裂。这片由灵质构成的大地还是承受不了方行强大的恶灵质。天空中有擢发难数的甲胄在往四处飞，嘶吼、惨叫、哀嚎不断，方行所化作的黑色流星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横冲直撞，他所到之处，皆是崩碎的地面和残留的黑色火焰。
这些士兵根本近不了方行周身一寸，他切换弹夹的速度快到令人震惊。
“都给我来！”方行狂暴体内的恶灵质，那些平日里压制得过于厉害的恶灵质冲撞在他的经脉里，仿佛要将他的身体一起撕裂。
这就是如今的他——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不再是那个躲在眼帘后的孩子。
当方行厮杀的淋漓尽致时，正有一只黄金之箭破空而来，它呼啸着洞穿甲胄，直射方行太阳穴。
那人瞄准的位置恰到好处，是连方行的下一步行动都计算好的，射出此箭，便是一击致命时。方行见势不妙，跳起侧身，冷箭恰从他的腰间擦过，将他腰间的皮带扯断。
方行平稳落地，抬眸凝视远方射箭之人——那人身穿一席玉白衣、魁梧有力的臂膀藏在濯银盔里，一双若星辰般的眸子衬在两道各自斜挂若剑的冷眉下，硬若刀背的腮帮鼓着，有钢铁般的轮廓。他的盔肩上配有龙虎戏珠，腰上扣有黄金锁，一手持有白玉长枪，深深地钉在沙泥里。
他背着刚才射箭所用的银色长弓，冷静地与方行对视。他的身体几乎凝成实形，坐在白马上，面泛红光，渗人且恐怖。
“都退下！”他驾着马朝方行冲来，冷喝。
二人对立，各持长枪，眼眸相对，战意顿生。
方行的外衣被刀剑撕破，他脱掉，露出内衬的黑色短衣。他的四周有漆黑雾气缭绕，是实化的恶灵质。
持有白玉长枪者质问方行，声音灿亮无比：“汝乃孟婆放行之人，方行？”
方行凝声：“是。”
“汝若想入下一层，就必先过吾。”
“你又是谁？”
“吾乃常山赵子龙也，第三泉守门将！”他立即持枪攻来，未等方行作答。
方行被动持枪抵挡，刹那，两人相碰撞的气流若火药般炸开，啸声与碎石飞溅，士兵们远远退去，不敢靠近。
“贼子！吃吾一枪！”他快速回枪，再往前插去，身体随即一翻，一股强大气流冲向方行面门，却被他横枪抵挡。
俩人最先都未用灵质，光用枪术对战。
双方鏖战在一起，赵子龙略占上风。他毕竟为五虎上将，枪术自然了得。方行这几年虽勤于锻炼，可终究不如，可他也并非是所向风靡的软柿子！
他被压制得很凶，只能从子龙的枪法中寻找破绽，等待机会。
“铿！”双枪碰撞的声音炸响。
方行双眼微眯，他终于找到一处破绽。他瞬间刺出，在赵子龙根本不可能抵挡的动作里夺他性命！然而他好似察觉到方行的目的，竟在腾空一枪中将胸膛整个倾斜成一字，令搠向他心脏的枪尖贴着他的甲胄划了过去，擦出一连串的火星子。
赵子龙落地后连忙踉跄几步。
他摩挲甲胄上还尚余热的划痕，兴奋地喊道：“好枪法！再来！”
他们都使用出各自的灵质，不过方行的枪乃是蚩尤之枪，顿时就显得强势无比，将赵子龙压制在灵质的风暴中。
“这一枪，名为鏖！”
赵子龙忽然往后退去，他深知在灵质上比不过他，所以他决定不再和他纠缠，选择使出最强的一招，与他决出真正的胜负。
他重新骑上了马，胯下白鬃神骏开始嘶鸣，铁蹄跃跃欲试地踏着。那一刻，他仿佛和烈马融合在了一起。于是，烈马在奔腾，不可抵挡的奔走之力游走在了不动的长枪上，在以白茫若星辰的光流中划来。
他来得极快！在临近方行身前时，他的长枪尖仿佛搠破了天空，一切都静止在了那里！
长枪破空，奔腾之力远远不足，还叠有赵子龙巨大的膂力与身躯腾空的下落之力！
三力合一，名为“鏖”。
“轰——”
爆炸声响起，沙尘风暴彻底将方行吞没，只见他被重重击飞，淹没在了狂流中，再难寻见踪迹。待风暴散尽，方行依然没任何动静。
他似乎不敌赵子龙这一枪？
赵子龙在急速的奔腾中拉住战马，径直穿过沙尘引起的风暴，他勒马转头，皱眉：“此子怎会如此濡弱？”
正当他疑惑时，一柄黑色长枪从风暴中穿出，破空而来！呼啸声将四周的光亮都给吸掉，硬生生地将风暴劈成两半！这一枪速度之快，子龙他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能勉强持枪抵挡，当枪锋刺向子龙枪杆时，可见两股强大的气流在冲击。
他们所在的中心是龙卷风的中心，天地间隐约有雷电轰鸣。
“轰——”惊雷遽然落下！
一刹，碰撞结束。
赵子龙在天空中划出一条完美的抛物线落到很远的地方。他凹入山石里，发出巨响，尘埃飞扬，若是一般人必定粉身碎骨。
“再来！痛快！”他从碎石中冲出，濯银甲胄上泛着阴冷的光，可他的灵魂实质弱了许多。
“不必了，你输了。”方行缓声说，面无表情。
他将蚩尤之枪背回，把柯尔特弹夹的子弹重新装满后拍了拍身上的沙尘。
“尔戏吾耶？”他顿时恼怒，拿起枪就想冲来，却又猛地停下。他愣愣地望了望长枪，却不知已经折成两半，只剩下枪杆还握在他的手里。
他不禁狂笑：“是汝胜矣。既如此，予汝。”赵子龙将长枪丢弃在沙土里，吞没在灵质的世界中。他将放在白衣战袍里的令牌取出来，随手丢给了方行，“此乃通行之牌，拿去罢。”
方行接过，他捏了捏令牌发凉的质地，拿在手中反复打量。
随后，赵子龙朝他躬身一拜：“汝虽有罪，可汝之勇，子龙敬佩！此行下去，每一泉各有一守门人，各司其职，原汝需一一闯过，可汝时日不多，阎王便赐你令牌。守门将原本为防止恶鬼作恶或逃离，也防外人偷入或攻来，故子龙在此拦汝。可汝若持此令牌，可一一通行，且去，无人敢阻。”
“阎王为什么要给我令牌？”方行疑惑。
赵子龙笑然，摇了摇头：“子龙亦不知阎王何意，只告知吾，若汝胜，便将此予汝。”
“他知道我要来吗？”
“此事，需汝去寻阎王，他自会作答。”说完，赵子龙又骑上战马。白骑神骏朝天嘶鸣，子龙笑着梳理它的长鬃毛发，拉着辔头，回身离开。
咄咄的马蹄声慢悠悠地响，突然间，他好似停住了，背对着方行。他抬起他苍白无色的脸，凝眸望向挂着一轮血月的天空，可这里，没有繁星、没有银月，更没有故人的相伴，只有漫长的孤寂与日复一日的黑暗，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再来。
他叹息，继续拉着辔头走向大军停留的地方。
他心里明白，活着的赵子龙已经死了，那个让人为之留恋的五虎上将也随着时间流逝成了古史中极短的生冷文字，如今的他只是个守在黄泉的守门将，再也没有赵子龙这个人。
过去的一切，不如就让它写成一本书，在白云苍狗里，化作尘埃吧。可是…可是……如果还有机会的话，他多想再去见一见那片澄澈如洗的天空啊，再见一见那个坐在家中等他的女人，她有一张很好看的笑脸，总是戴着一只翠绿色的簪子，低着头，腆着脸瞧他。
“鸿雁……”他的声音很细，像一颗微不足道的尘埃。
他大喊：“列队，归营！”
他终是带着他的大军离开了，可背影却瞧起来那么孤寂、佝偻在风中、尘埃里。
方行目送他消失在尽头后，低头摩挲令牌上的花纹。他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花纹，好像是家里一口老瓷器上的花纹。最近的他心中藏了太多的疑问，可偏偏这些疑问都没有答案，也没有人能回答。
他很快略过第四、五层，这几层都与三层相似。
第四层是身长九尺，髯长二尺，丹凤眼、卧蚕眉，面如重枣，唇若涂脂，使青龙偃月刀，胯下赤兔马的“关云长”，第五层则是身长八尺、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声若巨雷、势如奔马的张翼德，往后更是遇见了霍去病、卫青、李牧等古史名将，不过他们都没有为难方行，倒是张翼德见了令牌，须眉全张，他虽不情愿，却还是让他离开了，可那双炯炯的眼神仿佛就要将他给生吞活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