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行站在不远处,已看呆了神。
他从未见过如此绝美的场景,洞天之色夺天地之光,霎时间,乌江湍急的水也因她的起舞而变得缓慢,风因楚歌戚然而变得阴寒。她若一株鲜红的彼岸花粲然生在孤孤江岸,长衣伴着红袖,灵质在她的手中凝出一剑,月光映射在剑锋上宛若寒霜。她持剑,凭空舞动,花瓣与剑一齐在风中飘曳。
她低声吟唱:“径万里兮度沙漠,为君将兮奋匈奴。路穷绝兮矢刃摧,士众灭兮名已隤。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报?”
刹那,方行耳边仿佛出现了锣鼓喧天、战马奔腾、旗帜折断之景,十面埋伏之下,唯剩下他与她能听见这四面楚歌。
方行湿了眼眶却不自知。他仿佛望见了一穿着红衣长袖的长发女子,头梳天仙髻,红唇朱丹,眉有石黛,却唱着楚歌,立在乌江岸前,双眸期许着某一日他乘着帆船,喝着楚歌,盖世而来;他还望见了她的等待千年,望尽了古史苍穹,瞧见蹉跎岁月,瞥见漆黑孤寂,却始终等不来那位乘帆而来的霸王。
方行眼里的泪终于溢满,慌忙地流下来。
他眼眸里倒映的红色身影在泪水的侵蚀下模糊了起来,他好似瞧见了另一个人,是那个立在牧水河畔的古杨树下说“你喜欢过我吗?”的姑娘。他还记得,那一晚的月光挥洒如水银,有冷风沿着河畔吹,吹动了他们青涩却炙热的心,却又将各自心里的火焰都吹得熄灭。
楚歌终要停下,剑舞随之停歇,锣鼓声缓缓从耳边弥散。
他从悲伤中醒来,望着面前的孟婆。
她拥有绝色之姿,吟千古戚戚楚歌,一身红衣长袍在泛着红光的彼岸边松软地垂下来,如红毫笔墨凝在画中的女子。她是虞姬,霸王项羽之妻;亦是孟婆,等待千年之魂。
她立在岸畔许久,一身红衣背对方行,那么单薄的背影衬在风里。
最后一句歌声从彼岸边飘来,与湍急的江水声一起落入方行的耳里:“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她手中的剑消失,长袖收回红衣,轻拭眼角落下的泪,久久不能自拔。
她望着情不自禁的方行,莲步轻移,重新坐回了石凳:“汝可告知吾,吾乃何人?又待何人?”
方行被她唤醒,恢复了平日神情,面露疑惑:“你叫我答应你的事就是告诉你你的名字和你在等谁吗?”
她话语中带着悲伤:“即是此事,望汝应答。”
她说罢,自斟一杯,清清酒液在杯中荡起微漾的浪花,她一饮而尽。
“为什么想知道自己是谁?或许不知道才是最好的呢?人活一世,许多事都是不明的,即使追逐真正的答案,也是逐不到的。”方行低声道。
“吾不知。只觉思念何人,只觉久等何人?更何况吾已为魂,年岁太悠长,终是难忍疲惫。”她摇头,抿嘴悲笑。
“你等多久了?”
“约莫千年罢……”她捻起一旁彼岸花的纤细长瓣,在指肚揉成一团,放入酒壶,微微摇晃。
“千年吗?”方行出神,仿佛回到了牧原中心医院大厅。那天晚上,他躲在黑暗里,望着她等不到自己的模样,那副神情是那样的悲伤啊。
“为什么要等他?”方行又问,“为什么不入黄泉?”
她沉思,可她想了许久,只摇了摇头:“不知,吾不知为何等如此之久。只知吾应等,若无应,亦需等。”
“如果说你一直都等不到呢?”
“若等之无人,便永世如此。”她面有殷红,似酒意涌上,眼眸迷醉。
她忽然转头,含眸眺向奈何桥的现世彼岸征征然地出神,好似,她就如此瞧着、瞧着,桥的那头就会有她等待的那人。
方行目光呆滞:“若我告诉你,你会怎么样?”
她转过头来:“无碍。若知、若等又如何?无非求一心罢了。人若在世,若不知何行?又有何意?恰似汝之名,方行。”
方行苦涩一笑:“就像我的名字吗?”
他凝视她。恍惚间,她天仙髻上有几绺凌乱的发束垂在柳絮般的眉峰上,迎着风一吹,发束就会浮起来,露出发束下的白皙肤色。她那双若沉着春水的眸子垫在通红的卧蚕上,有裙边的铜铃一直清冷冷地响。
他终究还是告诉了她答案。
“你叫虞姬,是霸王项羽的妻子。”
“吾之名虞姬?吾之夫霸王……”她似在回忆,却又想不起这个熟悉的名字。
方行知道她的记忆太深、太久、太远,一时不能想起。
“还记得你刚开始唱的那首歌吗?歌中讲的就是你和霸王项羽的故事——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方行念着《垓下歌》,想起存在于史书的那段千古绝唱,“‘力拔山兮气盖世’指的是西楚霸王项羽,‘虞兮虞兮奈若何’指的你,所以你就是虞姬。你与他离别是在霸王的最终一战——垓下。那一日,刘邦手下将领韩信设下圈套,十面埋伏,霸王中计,十万楚军被困于垓下,霸王无奈,只能只守不攻,长年而下,军心不禁溃散。有一日晚上,霸王听见敌对阵营帐篷里传来了楚歌,于是认为江东已被刘邦占领,所以他认为大势已去,再无路可走,唯有带领少部分士兵突围,可你他已经带不走了。”方行看着她渐渐迷惑的表情,也变得悲伤。
他知道,她记起来一些了。
“听见楚歌后,原本霸王不想让你死。虽然他与刘邦为敌,可终归是旧相识,如果你被生擒的话,也不会怎么对你,最多是嫁给他,可你却生性刚烈,宁霸王不可,在霸王唱《垓下歌》时,你舞剑自刎了。”
方行眼眶湿润,她则面如梨花下,哽噎着用长袖捂住口鼻,忍住不哭出声。
“你等的人,就是项羽,那位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西楚霸王,只是……”方行不忍再说下去。
她哽咽着问:“吾夫何如?”
方行望着奔涌急流的乌江,仿佛在想象那一日,霸王自刎于乌江岸畔,他的鲜血是如何染红了墨绿色的乌江,尸体又是如何变得阴冷的。
“他们突破出来后,一直被刘邦的军队追赶到乌江附近,那时的他只剩下二十几名楚兵守在周围。可幸运的是,乌江上正有一位老渔夫驾着船捕鱼,老渔夫见了,想把他带走,送他回江东,以待日后东山再起。”方行的声音稍稍停顿。
她终是忍不住哭出了声,可方行还是准备告诉她一切,因为他明白什么都不知道的活着比起痛苦的活着更痛苦。
“可霸王执意不肯,他自认已无脸再去见江东父老,最后带着仅剩下的二十六名楚兵,死战乌江岸。他终究是寡不敌众,一代霸王自刎,血染乌江。”
虞姬趴在亭桌上,红衣浸湿大片,早已泣不成声,再无往日淡雅。
方行想安慰她却止住了嘴,不远处维持秩序的牛头马面也闻声赶了过来,守在她身边,生怕她出现什么差错。
他叹了口气,脑海里想着她。他转头凝视桥的那一端,仿佛她与虞姬一样,会在桥的另一端等他,只是如今,方行将会成魂、她还是人。
这一别,应是永生了……
良久,孟婆才稍微整理了仪容。
“汝去罢,亭后有路,直走便可,跳入悬崖,便可入黄泉。”
“或许他不会再回来了。你还要等吗?”方行追问。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问,或许他只是想知道这样的等待会有多久,是否存在尽头。他的心里也隐隐地有些害怕。
“离去罢,带汝所需之物,吾还需等吾夫。”她的身影消散了,化为彼岸花的晶莹,聚拢在不远处的乌江岸畔。
她孤单地站立乌江岸上,背影纤细得如一颗倒伏的红柳。她依旧含眸眺望远方,等待着千年都未归的西楚霸王。方行站起来,望着她的背影,只觉那是一副绝美的古画,画里有一位穿着红衣的姑娘,站在湍急的乌江岸边,等待一位她永远都等不到的人。
楚歌再次响起,响彻在彼岸,是她的声音,在漆黑的夜里,凄凄吟唱。
他猛地喝掉那壶辛辣的酒,将酒壶狠狠地摔成碎片,再一碗干尽孟婆汤,没再犹豫,转身离开,只身赴往黄泉。
他走上那条小路,离人间越来越远,可走着、走着泪水就沿着他刚硬的脸颊淌了下来,落在鲜红的彼岸花上,如一滴极纯的露珠。露水滚在长瓣上,凝在瓣尖,滴入了松软的泥土里,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