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房的胡桃木百叶窗半开着，暮色像融化的黄油般涂在斯坦威三角琴的鎏金雕花上。顾星遥的盲杖尖端沿着琴键滑行，在降E调的位置突然卡顿——这是《月光奏鸣曲》第三乐章里最容易失准的华彩段，她的食指第二关节还留着上周练错时撞在琴盖上的淤青。
“手腕抬高两厘米。”霍沉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混着雪松古龙水的清冽气息。皮鞋踏在橡木地板上的声响停在她右侧，距离恰好是她盲杖完全伸展的长度，这个精准到毫米的习惯，从她搬进别墅的第一周就令她困惑。
琴凳微微下陷，他的气息拂过她后颈碎发时，她听见自己紊乱的心跳声盖过了墙上古董钟的滴答。指尖悬在琴键上方颤抖，直到温热的掌心覆住她的手腕，骨节分明的手指像指挥家握弓般扣住她的尺骨，带着她的手划出优雅的抛物线。
“不是机械运动。”他的拇指在她腕骨处轻轻叩击，震频透过皮肤传入神经，“这里要感受琴弦的震颤，就像...”他忽然停顿，指腹摩挲着她腕间浅褐色的烫伤疤痕——那是十年前火场里落下的印记，“就像触摸月光的重量。”
顾星遥屏住呼吸。这是他第一次触碰她手腕的疤痕，以往的校正总是点到即止。掌心的温度沿着疤痕扩散，她忽然想起地下室那本烧焦的琴谱，扉页上“沉砚”二字的笔锋，与记忆中男孩在她掌心写的字如出一辙。盲杖不自觉地滑向琴凳边缘，金属尖端敲在他皮鞋鞋面上。
“抱歉！”她慌忙收回手，却被他更快地按住手背。皮革手套的触感意外柔软，原来他每次触碰她时都会摘下惯用的白手套——这个发现让她太阳穴突突直跳。霍沉砚有重度洁癖，连佣人的衣角蹭到他袖口都会令他皱眉，却允许她的盲杖随意敲打家具，允许她带着医院消毒水的气味拥抱母亲后直接碰他的琴谱。
“不用道歉。”他的声音低了几分，手套指尖划过她手背的盲文乐谱贴纸，“你在琴谱上贴盲文标记的习惯...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琴弦突然发出尖锐的颤音。顾星遥的无名指误压到延音踏板，混着黄昏的光，她“看”见他镜片后的瞳孔骤然收缩——这个微表情，与三天前她提起地下室琴谱时如出一辙。盲杖悄然转向，尖端沿着他皮鞋边缘的雕花纹路滑行，那是霍家祖传的月桂叶图腾，和地下室铁门上的浮雕一模一样。
“霍先生对十年前的事...记得很清楚？”她故意将“霍先生”三个字咬得格外清晰，指尖在琴键上敲出《平安夜》的片段，这是当年火场里男孩哼唱的旋律。琴声戛然而止，因为她感觉到他的手指在她手背上轻轻掐了一下，力度里带着警告般的颤抖。
沉默持续了三个心跳的时间。当他的手即将撤离时，顾星遥突然翻转手腕，指尖准确地扣住他手腕内侧的脉搏。那里有一块椭圆形的茧，是握指挥棒十年磨出的印记，却在掌心下方三厘米处，藏着一道浅红的烫疤——和她腕间的疤痕，恰好是拥抱时相贴的位置。
“小遥！”他惊惶的呼唤混着琴凳翻倒的声响。顾星遥的盲杖滑落在地，她凭着记忆抓住他的袖口，布料下的肌肉紧绷如琴弦。鼻尖萦绕的雪松气息里，突然混入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糊味，那是她在地下室闻到的、烧焦琴谱的气味。
“你是不是...”她的喉间发紧，指尖抚过他袖口下凸起的烫伤疤痕，“那天在火场里，你背我出来的时候...”
霍沉砚猛地抽回手，皮革手套掉在琴键上，发出闷闷的响声。顾星遥听见他后退两步，皮鞋跟磕在落地灯的铜柱上。呼吸声变得急促，带着压抑的颤抖，就像那年她在手术室外听见的、他与医生的对话——那时她才知道，所谓“争夺家族信托基金”的借口下，藏着他每月定时去医院输血的诊疗单。
盲杖滚到她脚边，她弯腰去捡，指尖忽然触到琴凳下的异物。那是张边缘焦脆的纸片，比普通琴谱薄，摸上去有凹凸的火吻痕迹。当她的指腹划过纸片中央时，浑身血液仿佛凝固——那是个残缺的签名，前两个字被烧毁，最后一个“砚”字却清晰如昨，笔迹与地下室琴谱上的“沉砚”完全一致。
“这是...你父亲的手稿？”她举起纸片，朝向他站立的方向。黄昏的最后一缕光切过他的镜片，反射出细碎的光斑，让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她听见他吞咽口水的声音，听见他一步步走近，皮鞋尖停在她脚尖前三厘米处。
“别问了。”他的声音轻得像琴弓擦过最弱音区，“有些真相...比黑暗更可怕。”
顾星遥忽然笑了。她将纸片按在胸前，那里贴着母亲的诊疗单复印件，上面“铊中毒”的字样还带着医院打印机的油墨味。盲杖再次抬起，尖端准确地抵住他的胸口，那里跳动的频率，与她记忆中火场里那个男孩的心跳，分毫不差。
“霍沉砚，”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全名，“你允许我触碰每个房间，却唯独锁着地下室的保险柜；你记得我弹琴时每个错音，却假装不认识我腕间的疤痕。”盲杖轻轻施压，感受到他胸骨的震动，“你知道吗？盲人最擅长的，就是在黑暗里拼凑真相。”
他突然抓住她的盲杖，金属杖身与他的婚戒相撞，发出清越的鸣响。顾星遥的指尖顺着杖身滑上去，触到他手套下的指节——那里有常年握指挥棒的薄茧，却在掌心纹路里，藏着与她一模一样的、被琴弦割伤的细痕。
“小遥，”他的声音碎成一片，“如果我说，当年的火...是为了保护你不被抢走呢？”
窗外的月亮升起来了，给落地长窗镀上银边。顾星遥看不见月光，却能“看”见他镜片上流转的光斑，像无数个破碎的琴键。盲杖从她手中滑落，她抬起手，指尖悬在他眼前三厘米处——这是她第一次，试图用触觉“看见”他的眼睛。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佣人的惊呼：“先生！地下室的警报器——”
霍沉砚猛然转身，顾星遥听见他扯领带的声音，听见皮鞋狂奔的声响。她弯腰捡起盲杖，指尖抚过刚才按在他胸口的位置，那里还留着体温的余韵。纸片上的“砚”字硌着掌心，她忽然想起，霍家老宅的地窖里，那幅少女画像的眼睛，与她镜中的倒影，分毫不差。
琴房的门砰然关上时，顾星遥摸到了琴盖上的湿润——那是他刚才按住她手腕时，指尖留下的、不知是汗还是泪的水痕。盲杖敲击地面，她沿着记忆中的路线走向门口，经过落地镜时，忽然停住了脚步。
镜中映出她单薄的身影，以及身后五米处，霍沉砚遗落的白手套。手套指尖沾着些许黑色粉末，那是她在地下室发现的、混在焦琴谱里的东西——经化验，那是钻石研磨后的粉末，与霍家祖传徽章上的月光纹路，成分完全相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