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鹮衣,他不是你爹!”熊九艳淡淡然说出这句话,言简意赅,面色出奇的平淡,于朱鹮衣而言,却如青天之上忽然打下一道雷霆霹雳!“哐当”一声,她手中的酒杯轰然落地,酒水溅落在脚上,她脸上顿时血色全无,只觉心口骤然停下,耳边嗡嗡然似乎听到了月光落地之声。
虎跃更是呆若木鸡,震惊、惶恐、疑惑、尴尬等诸多情绪一一涌上心头,他身子猛然一颤,便悄向后退两步,道:“晚……晚辈告辞!”此等秘事,不是他一个外人可以聆听的。
熊九艳却道:“你既已来了,就不需要走!”虎跃脚步一滞,身子僵直如木棒,目光向左一扫,向右一掠,只见熊九艳与朱猊颇为淡然。鹮衣神思稍缓,只以为母亲在失去兄长之后,悲痛过度,以至于胡言乱语,便道:“娘,你糊涂了么?”
熊九艳转而直面鹮衣,神色严肃,眼神坚定,道:“鹮衣,他不是你爹!”朱鹮衣身子一颤,眸光荡漾,闪过的却是惶恐惊惧,道:“他不是我爹,是谁的爹?”
熊九艳尚未回答,朱猊已先开口,“烟迟林朱猊无儿无女,只有座下四个徒儿!”鹮衣心头骤然一紧,浑身力气仿佛被抽走了一般,身子虚虚向后跌倒,虎跃两步上前,将人扶住。
朱鹮衣身子与手俱在颤抖,满脸惶恐,先望向朱猊,只觉眼前之人高大魁梧,有如天神,只可远瞻不可近看;她又转而看向母亲,熟悉的人影在月色笼罩之下,似有薄雾环绕,却渐渐模糊;鹮衣心下一惊,抬眼再看虎跃,身边的男子眉眼轮廓俱是清晰无比,她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虎跃扶着佳人,将手臂向前倾侧,以作为鹮衣的倚靠。朱鹮衣身上无力,倚靠在虎跃手臂上,脑中混沌一片,却又突然清晰无比,回忆过往,朱猊待她这个女儿始终冷淡漠然,她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今夜似乎找到了缘由——她喊了二十年“爹”的人,并非亲爹!
朱鹮衣抽了抽鼻子,眼泪夺眶而出,划过脸颊,滴在虎跃手上,她喃喃说道:“他不是我爹,谁是我爹呀?”熊九艳长叹一声,却答非所问:“我并非熊家亲生女儿!”
惊诧、疑惑接连打上心头,虎跃暗忖:“一个不是朱家女,一个不是熊家女,鹮衣姑娘母女的身世怎如此离奇?”今夜听到两件天大的秘事,他心头并无欣喜,反而是惶惶不安,战战兢兢,后背已出了一身冷汗。
朱鹮衣心中的震惊诧异不亚于方才,她万万没想到,自己身世竟先牵扯出母亲身世,一双含泪的眸子豁然一颤,水灵灵地向母亲看去。
熊九艳举头望月,月光照进一双眸子里,澄澈中透着哀伤,她道:“真正的熊家女儿在三岁时染了瘟疫,不治身亡,为不让祖母伤心,爹娘并未对外宣布。我的生身母亲娘的远方表亲,早逝,我被小姨收养,同为三岁的我,与真正的熊家女儿眉宇间有七八分相似,因此被爹娘抱走,从此李代桃生,成了熊家大小姐!我年幼不谙事,大哥时年七岁,他知道我并非亲妹,也帮着隐瞒祖母,直到祖母去世也不曾知晓真相。世人一直以为我是熊家血脉,但我不是……”
虎跃与鹮衣静静聆听,不曾打断;朱猊负手而立,不知是在听妻子的诉说,还是聆听感受过往的细微风声。熊九艳娓娓道来:“我在爹娘与兄长的宠爱呵护下日渐长大,性子活泼好动却任性蛮横,爹娘兄长及在世的祖母皆是宠着,从未训斥于我。十三岁那年,祖母辞世,全家忧伤,我一连数夜难眠。一天夜里,我踏着月色去寻爹娘,却在窗台下听到了两人谈话,真真是晴天霹雳,直插心头,原来我竟不是熊家亲女。十三岁的顽皮年纪,正是无法无天之时,我将自己关在房中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不吃不喝两日,最后离家出走。”
熊九艳轻叹一声,两行清泪忽然划过脸颊,她道:“不论过了多少年,我始终忘不了,那明月高悬的夜晚,我独坐湖边,水里只有一轮明月倒影,却忽然出现三张脸庞。爹娘满脸憔悴,两鬓已生白发,大哥眼里全是担忧焦急,却强忍着,舍不得训斥我一二。娘抱着我哭成了泪人,她说:‘艳儿,你若不想活了,我们一家四口就一齐死在这湖里罢,黄泉路上咱们还是一家人,亲亲热热去寻你奶奶。’爹说:‘自你入我熊家门,你就是我夫妇二人的亲骨肉,你若不喜熊九艳这个名字,咱们便换一个,你想叫什么名字,爹娘都依你。’那天夜里,爹娘极尽安慰我,我们一家四口,相互偎依。从此我就是独一无二熊家女,我亦不换名字,就当熊九艳。”
熊九艳虽眼含泪光,亮光闪烁,笑意不知何时已挂在嘴角,她沉湎于过往回忆,心中自是无限甜蜜。鹮衣与虎跃相视一眼,心道:“娘是收养之女,竟也得父母娇养,宠爱长大。”朱猊自始至终背对众人,不知脸上是何神情。
“往后的日子平淡如水却温馨怡人,爹娘疼爱,大哥宠爱,不论我如何任性胡闹,大哥从来都是和颜悦色、轻声细语地哄着。那日,桃花盛开,我与大哥在树下练六合天清剑,那招‘老兔寒蟾泣天色’我始终练不好,一时气恼,便挥剑砍向大哥的手臂。”
虎鹮二人猝然一惊,不敢置信!鹮衣心道:“娘竟如此任性胡闹,练剑不成竟挥剑砍向师父手臂。”她眼珠子滴流一转,目光偷偷打向朱猊背影,青影岿然如松,鹮衣却听到了“哼”的一声轻响,心下暗道:“不知娘敢不敢这般对待爹?爹如此威严之人,娘应是不敢的罢!”
熊九艳又自顾自说道:“大哥疼得眉头一紧,捂着血淋淋的左手,却柔声宽慰开解我。我一抬头,对上大哥温柔的眼神,原来一个人的眼神盛满柔情蜜意竟像一汪泛着涟漪的春水,那一刻,我竟生出了一个荒唐的念头:此生若能嫁与大哥为妻,便是人间最美好之事。那一年,我十五岁,情窦初开。”
此话如惊雷炸开,虎鹮二人惊诧得无以复加,虎跃心道:“烈焰女侠竟喜欢自己的兄长!是了,他二人并非亲兄妹!即便如此,于礼法亦是不合啊!不知熊掌门是否知晓妹妹的心思?他若知晓了,当如何自处?”
虎跃与鹮衣静立一旁,不敢发出一点声响,熊九艳忆及往事,话匣子便打开了,侃侃而谈,“那荒唐的念头,我以为只是一念之间罢了,但随着年岁增长,那念头愈发强烈,我对大哥的情愫渐渐变化了,既有兄妹之情,又有儿女之情!大哥一如既往地呵护疼爱我,我却不敢将心中的情愫宣之于口。终于在十八岁那年,一人一马一剑,闯荡江湖去了,而后便遇到了烟迟林的大小姐朱蛛。”
听到朱蛛的名字,朱猊身影微微一侧,目光浅浅掠向熊九艳;朱鹮衣开口道:“姑姑年轻时,一定是个风姿飒爽,明媚艳丽的女子罢!”
熊九艳点点头,道:“那是玉兰花开的时节,白玉缀枝头,无绿也无愁,我停在江边歇息,欣赏那一树树玉兰花,色如白云美若仙,好不惬意!一片雪白映衬下却忽然出现一点黑色,原来是个人影。”
“那人一身黑衣,头上罩着一层黑纱,肩上扛着一把花锄,停在江边挖土。雪白的玉兰花随风而落,落在那人背上、头上,又从黑衣、黑纱上滑落,身形虽纤细,但应是个老婆婆罢。我仔细一看,才看清楚她在挖蚯蚓,两只手全是污泥,脏兮兮的。我驻足观望,眼前所见,青山绿水浮,黑衫白玉兰,竟也如诗如画。”
“玉兰树下突然传来一声马鸣,一匹高头骏马飞驰而来,那婆婆突然直起身来,纵锄于地,翻身一跃,轻飘飘地落在了马背之上,身手甚是敏捷。她提起缰绳,策马疾奔;黑马黑衣,踏着白花,在江边驰骋,飒沓如流星。那马奔到了近处,我才发现,黑纱之下是一张明媚秀气的少女面庞,肤色白腻,眉弯鼻挺,两眼亮如点漆,顾盼有神,但右脸颊却沾了些许黑泥,长长一抹,斜到耳边,便显得滑稽可笑。那是我第一次见蛛儿,黑衫白玉兰,美人玉颊却沾尘,滑稽模样引得我嗤的一声笑出来。”
“蛛儿当即勒住缰绳,转动手中花锄,向上一扫,斩下两枝白玉兰,她摘下其中一朵白花,簪入发中,笑盈盈地问我:‘好看么?好看你可不能再笑我!’黑衣黑发黑纱簪着白花,少女美得别有风韵,我扬起脸,伸出右手道:‘你也送我两朵花呗!’蛛儿竟将手中的玉兰花全部送与了我,她向来阔绰大方!江边初见,我甚是喜欢蛛儿的性情,便与她结伴而行。”
熊九艳侃侃而谈,朱鹮衣脑中依稀闪现了一个明媚少女,风采斐然,她在烟迟林曾见过姑姑朱蛛的画像,亦曾听父亲唤姑姑作“黑衫白玉兰”,今日才知道还有这样一有趣事,这名字原来是娘亲所取。
朱鹮衣担心娘亲口渴,便回房中端来茶水,先倒了一杯与熊九艳润喉,又看向朱猊,心下却是一沉,暗道:“爹连我奉的酒都不喝,又怎会接我倒的茶!”她眸中尽是失落,黯然站回虎跃身边。
熊九艳依旧回忆过往,娓娓道来:“往后一个月,我与蛛儿游走于江南一带,柳下骑马、亭中喝酒、闹市中行侠仗义、治病救人,好不痛快,我心中的郁结也渐渐舒缓!蛛儿小小年纪,医术极高,性子随和大方,故而人缘极佳,不论是江湖正派人士,还是三教九流之徒,乃至邪魔外道,都能与她为善,这是我最为佩服的。蛛儿外出已久,担心哥哥责骂,便要回烟迟林报个平安,我也跟着一道前往!”
月光皎皎,倾斜而下,朱猊与熊九艳的影子各向一方,一人静立无言,一人口中滔滔不绝。“到了烟迟林,蛛儿先去拜见兄长,嘱咐我在林中四下走动,不必拘束。烟迟林景致精致,我四下赏看,不知不觉来到花林中,隐约看到一男子正在训斥蛛儿。蛛儿低着头,乖乖听训,那男子竟还掏出戒尺,要打蛛儿手心。我箭步上前,一把将蛛儿拉到身后,大喝一声:‘住手。’右手扬起,疾挥过去,啪的一声,打了那男子一记响亮的耳光。”
朱鹮衣身子猛然一颤,目光偷偷打向朱猊,心道:“那男子应是爹爹罢!这世上竟有人敢打爹爹耳光,娘必是独一无二之人。”那边也响起了朱猊的声音:“朱某生平唯一一次被人打耳光,脸上五个鲜红的手指印,让爹娘和小妹笑了足足三日!熊小姐真是我见过的最为嚣张跋扈之人!”
熊九艳笑叹一声,道:“我知晓你的身份,亦吓了一大跳,但打了便是打了,你还能将我剐了不成?”说到最后一句,言语间透着理直气壮与无所畏惧之气。朱猊虽背对妻子,亦道:“明明是你有错在先,事后竟连一个谢罪的字都没有。”熊九艳道:“我爹娘兄长对我过度宠纵,即便犯错我也从不会道歉!”
朱猊便不再言语!熊九艳继续道:“我在烟迟林住了一月有余,朱家父母便到湘水门与我爹娘商讨婚事,爹娘欢喜不尽,两家长辈满心欢喜地定下了亲事定。我心中牵挂之人始终是大哥,得知此事,匆匆返回湘水门,却不敢跟爹娘吐露心思,煎熬了几日后,索性找到大哥,将心中的情愫一股脑全部说出。”
熊九艳眸光一亮,嘴角生了笑意,人也多了几分神采,“大哥眼里似有波涛翻涌,惊诧过后是欢喜与激动,原来他待我的情意也早有不同,既有兄妹之情,又有儿女之情,君心似我心!大哥将我揽入怀中,柔声宽慰我,他会将此事处理妥当!旧湖之畔,明月为证,我与大哥互诉心肠,定下白首之盟,我满心欢喜与甜蜜,第二日却发现,大哥不辞而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