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间十三郎,听名字就应该猜到,这是一个糟老头子。
别看现在我一把年纪,年轻的时候,我也曾东奔西走,地球上该去的地方都被我去了个遍。登过万里长城,结果下台阶的时候没踩稳,上演了一出车轮翻滚的戏码;爬过艾弗尔铁塔,结果上到一半才反应过来自己恐高,被一个刚会说话没几天的孩子牵着手领了下来;乘船夜游过伦敦,上岸后被一群酒鬼纠缠,拉去附近的酒吧喝了个烂醉,第二天醒来发现钱包不翼而飞,手腕上的表也是同样的下场;跟自由女神像合过影,被帮忙拍照的黑脸大汉讹了10美元小费,照片里的我目光呆滞,勉强挤出一抹假笑,其中还透露出一种人间值得的模样,多么讽刺。
假如说,悲惨的命运酿就了我这玩世不恭的性格,我想,在我来到人间,演绎了这八九十年的悲剧过后,也该启程去找寻人生的意义,实现人生的价值了。于是,一个步入风烛残年,被病痛折磨的要死不活,整日躺在床上等死的老东西,用自己努力一生攒下的那么一点积蓄,购买了一台时下最流行的EDEN体感体验设备,打算前往另一个世界,开启自己的另一段旅程。
按照电子说明书上的步骤逐一完成操作,签署了一堆免责声明,我感觉自己离死亡又进了一步。仔细阅读弹出来的内测声明,得知这是一个高度自由且开放的世界,不等我喘口大气,便被系统自动分配了数码形象;褪去人类的外皮,化身为一只黑亚古兽(AGUMON BLACK),推入到数据洪流当中,驾驭着不怎么富裕的网速,登入到了这座由天才开发团队搭建起来的网络虚拟空间——中庭(MIDGARD)。
内测阶段,制度尚未健全,成立数码公会的想法还没有被提出,几个公会的会长也都像我一样,处在体验阶段的初期,中庭里空空如也,实在没有待在这里的必要。穿过那道用来连接外部网络的数据防火墙,便会前往那名为“数码世界”的外部空间;许多人出去以后便再也没有回来,能够活着回来的都是勇者。组队前往,无疑是最安全也是最保险的,说句不好听的,纵使遭遇危险,落难入死,你也不会孤独,队友会与你陪葬。
很快,第一个陪葬者出现,主动与我搭讪:“嘿,新人,准备好去赴死了吗。”
他叫长孙留(Liu),是一只火焰兽(MERAMON)。
附近没有别人,我没有多余的选择,只好让他与我同行。本想着,有只成熟期陪同会相对安全,哪曾想,这家伙是个惹祸专家,一路上,我们遭遇的敌人没有一个不是他惹来的;托他的福,我完成了在一天之内进化为成熟期的惊天壮举。此后的日子里,我们如影随形,在数码世界一路闯荡,一路开拓;暴龙兽(GREYMON BLUE)蓝色的身躯配上火焰兽附着全身的赤色烈焰,相当具有辨识度。
一次,我们从一堆歌舞伎兽(KABUKIMON)手中救下了一只名为赫尔斯的亚古兽,他给我们这对组合起了一个名字,叫「红蓝双宿」。我们一致认为这是一个好名字,就一直这么叫了下去。直到有一天,我明白了“双宿”这个词的真正意思,找到赫尔斯,打了他一顿。期间,他还跟我狡辩,说什么,双栖双宿,多美好,多浪漫啊。腐女我见过,腐男我这还是头一回,何况他还是一个跟我们年龄差不多的老腐男。结果我当着他的面,把这个名字随手转送给了一对路过的新人,愿他们二位能够一直合作下去,千万不要走我和长孙留的老路,伤透了某人的心。
与我的两位朋友不同,我不需要登出系统回归现实,因为我对那边的世界再无眷恋。在这里,我至少还能以数码兽的形象来回奔跑,游泳、战斗更是不在话下;虽然经常游走在死亡的边缘,但是却能一次次地依靠自身实力脱离险境,扭转乾坤,将生死大权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这样,我至少能感觉自己还活着。比起现实,还是这边的生活更自在。
受其影响,与我的两位朋友相比,我领先出了他们一大截,比他们先一步进入到完全体阶段,又先他们一步,跻身于中庭里为数不多的究极体行列。
数码公会的建立,让中庭涌入了一大批全新的体验者,他们的身份不再局限于我们这些普通人,而是来自社会各个阶层的精英。他们的加入,使得这个世界越来越贴近现实,借助数码世界丰富的物产资源,在中庭打造出了一座事宜人类居住,具有一定社会雏形的据点;当各种制度被一一提出并确立,中庭,终于被赋予了生命——它成为了我的家,成为了我这个职业冒险家休息的港湾。尤其是那名为〖喝一杯酒吧〗的昆虫型数码公会,酒的价格令我这个老古董再次新生对钱与资产的渴望,能在那里畅快地喝上一杯,简直就是上天给予的恩赐。好在,老天给了我这个机会,让我认识了那里的老板,也就是那座会会的会长,一个名叫亚当的小子,中庭里知名的社交达人,人缘奇好无比的家伙。看到他,总能让我想起我的孩子,哪怕他们已经先一步离我而去。
“最便宜的酒,来一杯。”
买醉需要钱,钱即是数码货币。它们得用收集品来换,收集品来自数码世界,可以是任何物品,只要它对人类有价值。很遗憾,我本人没有收集的习惯,哪怕经历过无数次深入探险,造访过各种数码群落,依旧一贫如洗。平时,也只是承接一些赏金猎人的活儿,挣些外快,好让我付得起身体数据的修补费用。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很久,久到我送走了所有在我前头步入究极体阶段的家伙;他们的灵魂明明只与我一墙相隔,我却觉得,我们之间的距离竟是那样的遥不可及。
同样让我感到遥不可及的,还有一位我身边的友人。长孙留,还是他,自从他步入到完全体阶段,以阿修罗兽(ASURAMON)的身体开始独自闯荡,我们之间便很少再见。难得一次在酒吧撞见他,结果上来就展开了他的抱怨。不是多么重要的事情,就是他有一个死对头,鹿岛(KASHIMA),心血来潮找他约架,他去了,然后打输了;经由这次战斗,鹿岛由完全体进化成为了究极体,他咽不下这口气,只好过来喝闷酒。
“合着你把我当成下酒菜了?”
“少废话,拿来!”
他借着气劲儿,一把夺过了我的酒杯,把里面剩下的小半杯液体一饮而尽。说实话,要不是看在他平时没少帮我维护「菊燐」的份上,我早一刀劈上去了。之后,他还厚着脸皮,拉着我替他出头。我拗不过他,只好点头答应。
“帮你可以,我这杯酒…”
“我请!”
他告诉我,鹿岛的数码形象是一只建御雷神兽(KADUTIMON),他的身边有一只雷鸟兽(THUNDERBIRMON)作为跟班,那是鹿岛从数码世界的一座监狱的处刑架上救出的原生数码兽,为了报恩,一直跟着鹿岛。如此看来,这个鹿岛应该也是一个心肠不错的家伙,搞不明白他们两位为何总是闹不到一块,可能,只有等我见到他,从他口中才能知晓事情的来龙去脉。
事实情况确实如此,鹿岛告诉了我缘由,他们爱上了同一个姑娘,丽天使兽(LOVELY ANGEMON)久燦(Nine)。得到这个名字以后,我想了很久才想起了她是谁——〖神圣骑士团〗的翘楚,近战专家,目前中庭个体实力最强的女性,受尽多少人的追捧与喜爱,指望她能注意到自己,同意自己的求爱,某些人简直就是痴心妄想。幸运的是,鹿岛没有否认我的看法,他表示,久燦小姐只认可强者,而想要成为强者,最基本的条件便是成为一个究极体。现在,他做到了,接下来,他要做的事情只剩下去找当事人开口告白。
“祝你成功。”
我为他送上了真挚的祝愿,回去交差。前提是我已经跟他打了一架,结果却令人一言难尽:我们两个向对方使出了浑身解数,结果谁都没能占到便宜,最后没有办法,只好以我们引以为傲的剑术来分出胜负。当时,距离我成为铠皇兽已经过去了有一段时间,主打的剑术已经换成了自创的「数据清除流」,里面还有很多东西研发的不够全面,说到底,就是没有研发出一种能够一招决出胜负的终极奥义,导致在遭遇与我势均力敌的同类型对手时,只能跟他耗着。耗到最后,两个人的体力全部消耗殆尽,落得一个平手的下场;尽管没有人在这场战斗中丢了面子,心里难免都会留下点小遗憾。
后来,我从亚当嘴里打听到,久燦小姐答应了鹿岛的求爱。本想着这件事能就此过去,哪知道,当晚,某个失恋的人儿就拉着我,喝了一夜的闷酒。我劝他想开点,哪有小姑娘会喜欢糟老头子的道理,他却接着酒劲儿,跟我胡搅蛮缠,说这里又不是现实世界,谁知道对方在现实当中是什么模样,万一是个老太太呢;年龄永远不是阻挡爱情的鸿沟,无论多大年纪,追求爱与被爱的心都不可磨灭。听完以后,我竟觉得他说得挺有道理,但是这并不能成为他赖账的借口。说真的,要不是当时亚当一直拉着我,劝我算了,我定会在他的〖喝一杯酒吧〗留下一桩血案,多大的人了,欺负一个孩子,成何体统!
不过话说回来,我也确实挺同情他,尤其是在他得知久燦和鹿岛的死讯以后,哭的一度丧失了言语的能力。那段时间,我本想放下手头的工作,陪在他身边,多劝劝他,只是没想到,噩耗的接踵而至,让中庭里的所有人都开始变得躁动不安。杀害久燦和鹿岛的凶手正向中庭赶来,开发团队建立的网络防火墙已经无法阻挡这只横行在网络空间里的“野兽”,只能发布避难指令,劝说还留在中庭的人尽快登出系统,以此躲避这场祸端。开发人员们并不清楚,这些内测体验者中,有多少人已经把中庭当成了他们的家,当成了他们的现实,他们不愿逃避,不愿回到现实苟活。愿意留下抗争的人自发组成了幸存者部队,准备以他们的方式去守护他们的家园,哪怕他们知道,他们即将面对的对手,他们永远也无法战胜。
“敌人是超究极体,千年兽(MILLENNIUMON)。”
当赫尔斯念出这个名字,留下抗争的人集体陷入了沉默。其中,就包括当时执意要留下替心爱之人报仇的长孙留,现在别说是报仇,他一个完全体留下来,能做的只有陪葬。
“想要战胜千年兽,首先得要确保能够抗下它背后的一记无限大炮。”
对于这种说法,我持保留态度。即便之前已经有过三位究极体先驱以身犯险,替我们验证了这条所谓的真理,我也不觉得,这是战胜它的唯一先决条件。研究最新获取到的数据模型,我发现千年兽体内的数据乘载量持续发生着变化,说明构成它的数据本身就不稳定,既然如此,想要让它这座堡垒崩塌,只需要让预先准备好的炸药炸对时候,炸对地方。在此之前,中庭当中一共有十三名究极体,如今,只剩下了我和里会长四目相对;倘若让数据种的黄金乡兽(EL DORADIMON)去应对病毒种的千年兽,前者只会沦为后者的靶子。若想从根本上战胜一种病毒的蔓延,不妨尝试一下以毒攻毒。
“你疯了吗,幕间!我们已经失去了十一名究极体,不能再失去你这张底牌。”
大伙们的反应惊人的一致,我很久没见到他们这样团结了,让我无话可说。
既然劝不动他们,也不必再劝。大敌当前,有的人会临阵脱逃,而有的人,会打着退缩的名号,找到幸存者,询问它是否愿意载我一程。
“鹿岛先生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就算豁出这条命,也要报答他。”
“没有那个必要。”我及时拦住了冲动的它,奉劝道:“若你现在急着去送死,鹿岛当初又何必救你。若你真的想报答他,我有一个办法值得一试。”
“需要我怎么做?”
“我不会飞,你把我带到那家伙面前,剩下的交给我,我会替你报这个仇。”
数码兽与人类的区别在于,前者相对比较单纯,没有后者那么多复杂的想法,随便两句话就能忽悠成功。见到千年兽以后,只要它别乱来,我又怎么会让它失望。换个思路来讲,既然我都这么说了,说明后面它肯定要乱来;见到仇人眼红我可以理解,放出「雷电风暴」我也可以理解,但是一边释放「火花翼」一边冲上前去,未免还是会显得有些鲁莽。轻者,会扰乱我的作战计划,导致我受到它的影响,不能及时拆掉它背上的两座「无限大炮」,重者,会为了救它,失去一边的眼睛。
被千年兽一掌拍飞的感受,我实在不想再尝试一次。好在这一次,雷鸟兽配合了我这个独眼龙,听从我的指令,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去报信,内容是我的美好愿望,只有短短的四个字:幕间凯旋。
必胜的信心从何而来?两个字的回答:决意。
自从进化成为究极体的铠皇兽,有一招我一直没敢使用,那便是名为「盖亚反应炉」的绝技。不敢使用的原因也很简单,担心汇聚大气中全部的能量引发的爆炸改变当前的地形,让一部分深入数码世界探索的勇者们迷失回家的路。事到如今,命悬一线的我已不再拥有这般顾虑,便可以握紧手中的「菊燐」双刀,使出「燐火斩」,拆掉千年兽背上的两门「无限大炮」,随后交叉双臂,反手握刀,将刀刃插入到了千年兽的躯干当中,狠下心来,咬紧牙关,释放「盖亚反应炉」,彻底终结这一切。
我不太喜欢使用“赌”这个字眼,因为里面存在着运气成分,而我本人又是悲惨命运的代言人,即使老天公平,我也不觉得自己能够逃过那二分之一的悲惨。正所谓放手一搏,当巨大能量瞬间席卷整片区域,是生是死,全部交由天命;蒸腾的大气掀起一股股逼人的热浪持续灼烧我的身体,深陷其中,窒息感油然而生。随着爆发所释放出来的能量持续飙升,我的神情一度恍惚,身体越来越轻,渐渐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去了多久,我的意识终于变得清醒。
“快看!他刚才动了——”
妈的,我赌赢了。
感谢我自己,囤积了一辈子的人品,终于在关键时刻爆发。我战胜了千年兽,完成了这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挑战了数码世界的权威,突破了自我的极限,向所有人证明了那不是真理却有胜似真理的话——超究极体并非不可战胜,中庭并非不能成为我们的家。只要它还存在,总会有一群脑袋固若磐石的家伙们站出来,去守护它。
千年兽的出现,让全球网络系统一度陷入瘫痪。严峻的局势,引起了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每个国家都在全力调配力量对他们的网络系统进行抢修。数据世界这边的情况也不容乐观,中庭防火墙破裂,整座中庭几乎快要沦陷,好在组成开发团队的是一批天才,他们当中有人及时做出反应,关闭了主机电源,切断了系统终端,这才没有酿成更为严重的后果。
停机维护的过程持续了有大半年,再开已是公测。期间,我难得为自己放了一个长假,联系了几位社区医生,在他们的陪同下,去看望了我的家人。他们团聚在一起,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唯有我老泪纵横,不知是因为大难不死而感到高兴,还是因久别重逢而感到不舍。悔恨于自己一把年纪,没有更多的时间与精力来准备贡品,只能把揣在兜里的糖果摆放在他们的墓碑前,闭上眼睛,想象他们吃下去的模样,然后撕开包装,独自品味。
和上次一样,糖是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