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花铁门在身后闭合时,顾星遥听见齿轮转动的咔嗒声,像极了十年前孤儿院钢琴房那架老立式钢琴的锁扣。霍沉砚的皮鞋声在青石小径上敲出降E大调的节奏,而她盲杖尖端触及的铺路石,每七块就有一块带着不规则的凹陷——那是刻意保留的盲道标识,却比常规设计多出三倍的摩纹密度。
“右手第三级台阶有青苔。”霍沉砚的声音突然从两步开外传来,混着月桂树的苦香,“扶着扶手。”
顾星遥指尖触到雕花铁栏,凉沁的金属表面却没有想象中的锈迹,反而带着医用酒精的凛冽气息——这个有重度洁癖的男人,连扶手都要用消毒棉球反复擦拭。然而当她的盲杖无意中扫过他裤脚,却发现笔挺的西裤下摆沾着几点炭黑色痕迹,像是被火烧灼过的印记。
玄关处的水晶吊灯在头顶折射出细碎光斑,顾星遥看不见,但能通过空气里尘埃的浮动频率,感知到那是直径超过一米的巨型灯体。霍沉砚的脚步声停在某处,衣料摩擦声中,传来相框金属挂钩轻叩墙面的脆响。
“这是霍家历代当家人的肖像。”他的声音带着某种仪式感,“从左数第三幅,是我姑姑霍明薇。”
盲杖顶端的银球缓缓扫过墙面,在第三幅画框边缘顿住。顾星遥屏住呼吸,指尖抚过画布:亚麻纹理下,少女微侧的脸颊上,那颗泪痣的位置正与自己镜中的倒影重合,而她蒙着白翳的眼睑下,唇角凝固着半抹未完成的微笑,像极了火灾前一晚,她在孤儿院琴房教“小哥哥”弹《平安夜》时,烛火在他脸上投下的光影。
“她死于1995年。”霍沉砚的声音突然低沉,“抑郁症发作时烧毁了所有琴谱,包括那幅《月光少女》。”
顾星遥的指尖猛地收紧,画布边缘的木框上,分明刻着极小的盲文——“小遥别怕”,正是十年前她刻在男孩掌心的字迹。走廊尽头传来老式座钟的报时声,十二声钟鸣里,她听见霍沉砚转身时衣料划过画像的窸窣,那声音与火灾后她在废墟中扒出焦琴谱时的响动,惊人地相似。
“二楼走廊尽头是你的房间。”霍沉砚递来一本硬质手册,封皮上的烫金花纹在顾星遥指尖凸起成复杂的五线谱图案,“《霍家礼仪规范》第三版,第三章第七节关于用餐礼仪的修订部分,上周刚让律师加入‘允许使用盲杖触碰餐盘三时位置’的特例。”
特例。这个词在顾星遥舌尖打转,像颗裹着糖衣的苦杏仁。她记得在医院签合约时,霍沉砚的袖口始终沾着雪松香水味,却独独在她触碰时,允许消毒水味下的烧伤疤痕暴露无遗。此刻跟着他踏上旋转楼梯,盲杖突然敲到某级台阶的裂缝,那里残留着半片焦木,带着十年都未散的烟火气。
“地下室的门在琴房左侧。”霍沉砚在楼梯拐角处顿住,“除了每周三上午九点的清洁时间,其余时候禁止进入。”他的语气陡然冷硬,却在顾星遥转身时,鬼使神差地补充,“如果非要用盲杖敲击,记住别超过两下。”
琴房。这个词让顾星遥的指尖发痒。当霍沉砚推开橡木门的瞬间,三角钢琴的檀木气息混着松脂擦琴油的味道扑面而来,她精准地走向琴凳,指尖落下时却在琴盖上摸到一道浅凹——那是用指甲刻的“沉”字,笔画边缘带着灼烧后的毛糙。
“你的房间。”霍沉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某种紧绷的克制,“床头有直通我书房的内线,凌晨两点后——”
“为什么允许我碰这里?”顾星遥突然转身,盲杖直指他的方向,“你有洁癖,连玄关的扶手都要消毒七遍,却让我用摸过医院床单的手碰你的钢琴。”
沉默。空气里浮动着秒针走动的滴答声,混着远处暴雨拍打穹顶的轰鸣。顾星遥听见霍沉砚的喉结滚动,接着是皮鞋碾过地毯的轻响——他在靠近。
“因为有些规则。”他的声音近得能听见呼吸的震颤,“是为别人设的。”温热的指腹突然覆上她按在琴盖上的手背,带着体温的消毒水味里,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而你,从来都该是例外。”
顾星遥猛地抽手,后背撞上钢琴盖,发出闷哑的声响。这个触感让她想起火灾当晚,男孩背着她跑过走廊时,后颈渗出的血滴在她手背上的温度。此刻霍沉砚已退开半步,衣料摩擦声中,她听见他翻开手册的响动:“明早七点,管家会送来定制的盲文版礼仪试题——”
“我不要当例外。”顾星遥突然打断他,指尖抚过琴盖上的刻痕,“我要当钥匙。”她转身面对想象中他的方向,唇角扬起半抹冷笑,“打开霍家老宅所有秘密的钥匙,包括地下室里那本带血的琴谱,和你父亲当年写下的‘沉砚’二字。”
霍沉砚的呼吸骤然停滞。顾星遥敏锐地捕捉到这个细微的变化,乘胜追击:“昨晚在医院,你打电话时的按键音是《平安夜》的变调,和十年前火场里那个男孩哼的一模一样。”她的盲杖敲了敲地面,“现在告诉我,你是故意让我发现这些,还是以为盲人就看不见真相?”
雨声突然变大,像无数琴键同时被按下。霍沉砚转身走向门口的脚步声格外沉重,在即将跨出门槛时,他顿住,从西装内袋掏出一串钥匙,重重放在钢琴盖上:“第三把是地下室的。”他的声音混着雨声,“但记住,有些门一旦打开,就再没有休止符。”
钥匙相撞的脆响在琴房回荡。顾星遥等他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才颤抖着摸向那串钥匙。第三把钥匙的齿纹间,卡着半片焦黑的纸页,放在鼻尖轻嗅,烟火气里竟混着一丝雪松香水味——和霍沉砚身上的味道完全一致。
她忽然想起在医院看见的那幅画像,落款日期是1995年6月15日,正是孤儿院火灾前三天。而霍沉砚父亲的忌日,恰是火灾当天。盲杖无意识地敲了敲地面,在数到第三下时,地下室方向传来遥远的、类似琴弦崩断的声响,惊起檐角栖息的鸽子,扑棱声混着雨水,在老宅上空织成一张看不见的网。
将钥匙贴在胸前,顾星遥听见自己心跳如鼓。这不是契约婚姻的开始,而是一曲早已谱写的命运变奏,在霍家老宅的每个角落,在焦琴谱的残页里,在两人相触时的体温间,正以越来越急促的节奏,迈向第一个颠覆性的重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