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像根细针扎进鼻腔,顾星遥的盲杖在医院走廊的地砖上敲出急促的点音符。母亲病房的心电监护仪每隔两秒发出一声蜂鸣,与她腕间的机械表走动声形成残酷的对位——那是她卖掉最后一块考级奖牌换来的,如今连下一次透析费都还差十七万。
“顾小姐。”
皮鞋跟碾过地砖的声响在身后三英尺处顿住,混着雨水的冷香掠过肩颈。顾星遥转身,盲杖顶端的银球触到硬质文件夹的棱角,指尖传来烫金字体的凹凸纹路:霍氏财团法律顾问处。
“霍沉砚先生想和您谈谈。”男人的声音像被指挥棒精准切割过,“关于《月光奏鸣曲》的版权,以及令堂的医疗费。”
文件夹被塞进她掌心的瞬间,走廊尽头的电梯“叮”地打开。顾星遥看不见,但能听见定制皮鞋踏在防滑垫上的闷响,混着雨水从伞骨滴落的碎音,正以每分钟八十拍的速度靠近——那是《月光奏鸣曲》第三乐章的行板节奏。
“条件很简单。”低沉的男中音在耳畔炸开,带着雪松混着琴房松香的气息,“三个月后以霍太太的身份站在维也纳金色大厅,我帮你夺回版权,同时支付令堂所有治疗费用。”
盲杖“当啷”落地。顾星遥指尖颤抖着抚过对方递来的合约,烫金的“婚姻契约”四个字在掌心凸起,像道尚未愈合的伤口。她想起三天前在霍家老宅初见那幅少女画像,亚麻色画布上的眼睛蒙着白翳,唇角那颗泪痣的位置,竟与镜中的自己分毫不差。
“我需要已婚身份确认家族信托基金继承权。”霍沉砚的声音突然放轻,近得能听见他喉结滚动的声响,“而你,刚好长得像我已故的姑姑——那位被霍家除名的音乐家。”
监护仪的蜂鸣突然变调。顾星遥踉跄着撞进病房,消毒灯在眼睑投下青白的影,母亲干燥的手突然抓住她手腕,滚烫的泪砸在她手背:“小遥,别为了妈……”
“陈女士需要立刻透析。”医生的白大褂带过穿堂风,“拖欠的费用……”
“我签。”顾星遥摸索着抓住霍沉砚的手腕,他袖口的法式袖扣硌得她掌心发疼,“但我要先看到治疗方案。”
男人的手腕骤然紧绷,却没有抽离。顾星遥听见钢笔帽拧开的声音,合约纸页翻动时带起的风掠过睫毛,忽然,隔壁病房传来玻璃碎裂的脆响,混着护士的惊呼:“23床又摔东西了!”
霍沉砚的手腕在她掌心轻轻一颤。这个细微的震动让顾星遥想起十年前火场里,那个背着她的男孩被梁柱砸中后颈时的闷哼——同样是这样压抑的、不愿示弱的颤抖。
“协议第三条。”男人的声音恢复冷硬,“婚后你需严格遵守霍家礼仪,包括但不限于——”
“停。”顾星遥突然打断他,指尖顺着他手腕骨节向上,触到衬衫领口下未愈合的烧伤疤痕,“我要先去霍家老宅。”
走廊的声控灯突然熄灭。在绝对的黑暗里,顾星遥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以及霍沉砚几乎不可闻的吸气声。她想起那幅少女画像的落款日期:1995年6月15日,正是孤儿院火灾发生的前三天。
“为什么是我?”她的指尖停在疤痕中央,那里的皮肤像烧焦的琴键般粗糙,“十年前的火灾,霍家老宅,还有那幅画像……”
监护仪的蜂鸣突然变得密集。霍沉砚猛地抽回手,皮鞋跟在地面敲出重音:“签字后你会知道一切。现在,先救你母亲。”
纸张摩擦声中,顾星遥摸到合约末尾的盲文条款,指尖突然顿住——倒数第二行,用极小的盲文刻着“孤儿院火灾幸存者”。她忽然想起在音乐学院琴房,总有人偷偷在她琴凳下塞烧焦的琴谱残页,每一页边角都画着极小的五线谱徽章,和霍氏财团的标志一模一样。
“我签。”她摸出随身携带的盲文笔,笔尖在纸页上落下时,听见霍沉砚转身走向护士站的脚步声,混着远处暴雨砸在玻璃上的轰鸣,像极了十年前火场里房梁坍塌的巨响。
当笔尖划过最后一个句号,顾星遥听见自己心跳声里混进另一种节奏——那是霍沉砚正在拨打缴费电话的按键音,恰好组成《平安夜》的前四个音符。这个发现让她指尖发麻,突然想起火灾当晚,那个男孩在她耳边哼唱的,正是这首曲子的变调。
“顾小姐。”律师重新递来文件夹,指尖在她手背停留半秒,“霍先生让我提醒您,明天上午十点搬进霍家别墅。另外……”他的声音突然压低,“老宅地下室的门,永远不要用盲杖敲击第三下。”
走廊尽头的电梯再次“叮”地打开,潮湿的风卷着梧桐叶的气息涌进来。顾星遥抚过合约封面上的霍氏徽章,突然发现那个五线谱图案的中心,正是十年前她刻在男孩掌心的、代表“平安”的盲文符号。
监护仪的蜂鸣终于恢复规律。母亲的手在她掌心渐渐松弛,像片即将凋零的叶子。顾星遥把合约贴在胸前,听见自己心跳如鼓——这不是交易,而是命运的复调,在谎言与真相的和弦里,终于开始了第一小节的震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