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聚光灯像融化的铂金,顺着琴键流淌在顾星遥的手背。她指尖悬停在三角钢琴上方,听觉神经敏锐捕捉着观众席的呼吸——第3排左侧有皮鞋跟轻敲地面,是评委席张教授的习惯;右侧第5排传来手机震动声,应该是传媒系学妹在偷录视频。
“下面有请毕业生代表,顾星遥同学演奏原创曲目《月光奏鸣曲》。”主持人的声音带着刻意的热忱,却掩不住麦克风的电流杂音。
顾星遥深吸气,指腹触到琴键上的盲文标记——那是她用三个月时间,在每枚琴键边缘刻下的微小凹痕。第一组琶音扬起时,琴房窗外的梧桐叶正被晚风揉碎,混着远处救护车的鸣笛,在她脑海中拼贴出母亲病房的消毒水气味。
前奏曲进行到第17小节,左手低音部突然卡顿。她听见评委席传来纸张翻动的窸窣,张教授的烟斗在烟灰缸敲出三声短响——那是上周他私下找她时,要求“共享”创作署名的暗号。
“停。”金属椅腿划过地面的锐响刺破空气,顾星遥的指尖按在G小调的第三转位上,冰凉的琴键硌得指腹发疼。“这首曲子的结构,似乎和国际音乐节去年入选的《午夜玫瑰》很相似?”传媒公司代表的声音带着恶意的试探,“顾同学该不会……”
“不可能!”顾星遥霍然站起,盲杖磕在踏板上发出脆响。三个月来,她每天在琴房待足十小时,用盲文纸谱反复推演每个和弦,连梦中都是黑白键上跳跃的月光。此刻太阳穴突突直跳,指尖还残留着琴键的余温,“这是我原创的曲子,从和声走向到织体编排——”
“顾同学,请保持冷静。”主持人的手按在她肩上,力道大得几乎要把她按回座椅。观众席传来此起彼伏的低语,像无数细小的银针扎进耳膜。她突然听见后排传来纸张展开的窸窣,接着是投影仪启动的嗡鸣,大屏幕亮起的瞬间,视网膜残留的光感让她“看”见自己的五线谱原稿——右上角的“张启明 版权所有”水印,像道狰狞的伤疤。
“你偷走我的谱子!”顾星遥的盲杖扫过讲台,撞翻了花瓶,玫瑰花瓣混着水渍在地面铺成血色的河。三个月前,张教授以“指导修改”为由拿走她的手稿,此刻却堂而皇之地将她的心血据为己有。母亲的催款单还揣在口袋里,纸角硌得大腿生疼,那是医院最后通牒的期限——如果下周凑不齐三十万透析费,母亲将被移出重症监护室。
“保安,请这位同学离场。”张教授的声音像块淬了冰的铁,“我们不能让过激行为破坏学术场合的庄重。”
顾星遥被两只强壮的手臂架住时,闻到了对方袖口的烟草味——和三天前在医院走廊听见的、与主治医生交谈的神秘人同款。她挣扎着转身,朝着大概的方向嘶吼:“你们不能这么做!这是我的梦想,是我妈妈的救命钱——”
话尾被防盗门重重切断。走廊的瓷砖地透着寒意,她蹲下身,指尖摸索着刚才被撞飞的盲文谱夹。纸页边缘的齿痕还在,那是她熬夜修改时反复咬过的印记,每道浅凹都对应着某个修改的小节。现在这些带着体温的印记,正被人踩在脚下,变成通往国际音乐节的垫脚石。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是医院发来的缴费提醒。锁屏界面上,母亲戴着呼吸面罩的照片刺痛着她仅剩的光感——自从十二岁那场火灾后,她的世界就只剩下明暗不定的灰雾,但母亲的笑容,始终是记忆里最清晰的画面。
“顾小姐?”低沉的男声从头顶传来,带着某种精密仪器般的克制。顾星遥抬头,只能看见对方深色西装配着银质袖扣,在走廊灯光下泛着冷光。男人递出一只信封,封口处印着烫金的“霍氏法律顾问”徽章,“我们主人想和你谈谈,关于《月光奏鸣曲》的版权赎回,以及令堂的医疗费用。”
信封里的纸张发出轻响,顾星遥指尖划过纸面,突然僵住——信纸上用盲文密密麻麻印着她琴谱的关键段落,连上周才修改的第43小节颤音标记都分毫不差。而在纸页右下角,那个力透纸背的“霍”字签名,让她想起十年前火场里,男孩塞给她的半块烧焦的琴谱,背面同样有这样刚劲的笔画。
“条件是?”她捏紧信封,指节发白。医院的消毒水气味突然浓烈起来,像要把她拽回那个噩梦般的夜晚——浓烟堵住喉咙,梁柱在头顶断裂,有人背着她在火场奔跑,体温透过单薄的校服灼着她的手臂,最后落在她掌心的,是半张烧剩的琴谱,和一句断断续续的“别怕,小遥”。
“契约婚姻。”男人递上名片,金属质感的字体硌着她的指腹,“霍沉砚先生需要一位未婚妻,出席三个月后的维也纳国际音乐节。而你,将得到版权归属,以及令堂最好的医疗条件。”
远处传来电梯叮响,顾星遥听见皮鞋跟敲在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停在她面前。混合着雪松与苦艾的淡香笼罩过来,比记忆中男孩身上的烟火气更冷,却同样让她心脏漏跳半拍。
“顾小姐,”这个声音比刚才的律师更低沉,像低音提琴的泛音,在她胸腔引起细微共振,“考虑到你的‘特殊能力’,我相信我们会合作愉快。”
她看不见对方的表情,却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像舞台追光灯般精准,落在她左眼角的浅疤上,那是火场里飞溅的木屑留下的印记。十年了,除了孤儿院的档案,没人知道她的真名,没人知道那场火灾后,她在重症监护室躺了整整三个月。
而现在,这个叫霍沉砚的男人,不仅知道她的琴谱,知道她的母亲,甚至知道她藏在盲杖里的、从未告诉过任何人的秘密——她能通过触摸琴键,“看见”声音的形状,就像此刻,他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勾勒出的,是幅带着冷银色边框的月光图。
“我要先见我妈妈。”顾星遥攥紧盲杖,杖头的玫瑰装饰硌得掌心发疼。这是她十二岁出院时,孤儿院院长送的礼物,说是从她随身物品里找到的唯一完好物件。此刻玫瑰的尖刺透过手套刺进皮肤,提醒她现实的锋利——母亲的生命,她的梦想,都在这个男人的掌握之中。
霍沉砚没有回答,而是转身走向电梯。皮鞋跟的响声在空旷走廊里回荡,像某种无声的催促。顾星遥听见律师在耳边低语:“霍先生的时间很宝贵,顾小姐。”
她深吸气,将盲杖探向前方。琴房方向传来新的演奏声,是张教授的得意门生在弹奏她的《月光奏鸣曲》,错漏的第43小节颤音让她指尖发颤。十年前的火场,十年后的琴房,命运像架走音的钢琴,总在她以为触到光明时,奏响刺耳的杂音。
电梯门合上的瞬间,顾星遥摸到信封里的另一张纸——是张医疗缴费单,金额栏写着“已全额支付”,日期正是今天。她指尖划过“霍沉砚”的签名,突然想起医院走廊听见的对话,那个带着烟草味的神秘人说:“只要她答应,钱不是问题。”
原来从她在琴房刻下第一个盲文标记时,这场交易就已经开始。而她,即将成为霍沉砚棋盘上的一枚棋子,在名为“婚姻”的假面下,重新奏响那曲被偷走的月光。
电梯抵达地下车库的提示音响起,霍沉砚的雪松气息再次逼近。顾星遥听见车门开启的声音,突然开口:“你为什么选我?”
沉默持续了三秒,足够她数清自己紊乱的心跳。然后,那个低音提琴般的声音响起,带着某种暗藏的震颤:“因为你长得,和我亡母房里的画像,一模一样。”
第一章:指尖的颤音(下)
重症监护室的电子屏在顾星遥的灰雾视野里投下幽蓝光斑。她摸着母亲插满管子的手,指腹划过那些熟悉的茧子——曾经在钢琴键上跳跃的手,现在连回握的力气都没有。消毒水气味混着霍沉砚身上的雪松味,在密闭空间里形成诡异的平衡。
“顾女士的情况很稳定。”主治医生的声音从右侧传来,顾星遥注意到他领带夹的转动频率比平时快了三倍,那是说谎的信号,“霍先生安排了最好的医疗团队——”
“谢谢。”她打断医生,指尖停在母亲腕骨处的旧疤上,那是小时候教她弹《平安夜》时,被琴盖夹伤留下的。现在这个疤正在退烧药的作用下泛着淡红,像朵倔强的小花开在苍白的雪地里。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霍沉砚的脚步声绕过床尾,停在她左侧。顾星遥“看”见他的剪影在监护仪蓝光中显得格外修长,袖口的银质袖扣反射着微光,像雪地里的碎钻。
“合约细节在律师那里。”他的声音放轻了些,却依然带着命令式的克制,“需要你扮演我的妻子三个月,出席音乐节相关活动。期间你会得到霍太太的全部待遇,包括但不限于——”
“包括调查我母亲的病情是否人为投毒。”顾星遥突然转身,盲杖精准地戳在他皮鞋尖前三厘米。从摸到母亲诊疗记录的那一刻起,她就发现了异常——尿毒症突发的时间,正好是她在国际作曲比赛初选中胜出的日子,而病历上的用药记录,有几处明显的涂改痕迹。
霍沉砚的呼吸声出现半拍停顿,几乎难以察觉。顾星遥却捕捉到了这个细节——就像她能听见琴谱上每个错音,能“看见”声音在空间中形成的波纹。这个男人的每个细微反应,都在她的“听觉地图”上投下阴影。
“你很聪明。”他退后半步,皮鞋跟蹭过地面的声响带着赞许,“没错,令堂的病,和我父亲的死,用的是同一种慢性毒素。而这种毒素,来自三十年前的一场火灾。”
顾星遥的盲杖“当啷”落地。十年前孤儿院的火灾,五年前父亲的葬礼,三个月前母亲的突发重病,此刻在她脑海中连成一条火线。她突然想起地下室那半本烧焦的琴谱,扉页上的“沉砚”二字,和霍沉砚的签名如出一辙。
“你早就知道我是谁。”她弯腰摸索盲杖,指尖在地面碰到霍沉砚的皮鞋,他却没有避开,“十年前火场里的男孩,是你。”
不是问句,而是肯定。因为此刻,霍沉砚身上的雪松味,混着记忆深处的烟火气,在她嗅觉神经上炸开。十二岁那年,男孩把她护在身下时,她闻到的就是这种混合着焦木与冷香的气息,像雪地里燃烧的松树。
霍沉砚没有回答,而是蹲下身,帮她捡起盲杖。指尖相触的瞬间,顾星遥感觉到他掌心的薄茧,和记忆中男孩推开门时,被木屑扎破的掌心一样粗糙。这个细节让她喉头发紧,十年的寻找,原来早在三天前的医院走廊,就已经有了答案。
“合约里有一条保密条款。”他起身时,西装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在她头顶响起,“关于我们的过去,以及霍家老宅地下室的东西。”
顾星遥握紧盲杖,杖头玫瑰的尖刺再次扎进掌心。地下室的半本琴谱,父亲遗像前的银质怀表,母亲病历上的涂改痕迹,此刻在她脑海中拼贴成一幅血色五线谱。而霍沉砚,这个名字在古琴里意为“沉在砚台里的星光”,正是五线谱上那个决定性的降号,让整个乐章偏离了原本的轨道。
“我要三个条件。”她转身面对监护仪的蓝光,母亲的心跳声在耳边规律作响,像架永不停止的节拍器,“第一,我要参与霍家遗产案的调查;第二,我要在音乐节上亲自演奏《月光奏鸣曲》;第三——”
她顿了顿,指尖划过盲杖上的玫瑰雕花:“如果三个月后,我选择终止合约,你必须保证我和母亲的安全,并且永不干涉我们的生活。”
霍沉砚的轻笑带着几分意外:“顾小姐,你这不是谈条件,是在签城下之盟。”但语气里没有愠怒,反而带着某种欣赏,“不过我可以答应。但你也要记住——”他凑近,温热的呼吸拂过她耳垂,“在成为霍太太期间,你的每一个音符,每一个微笑,都将代表霍氏财团。而我,会亲自调教你,直到你完美得像件无瑕的乐器。”
顾星遥的脊背绷紧,像根被拉紧的琴弦。他的话里藏着危险的温柔,就像钢琴踏板下暗藏的弱音档,看似轻柔,却能改变整个乐章的走向。她突然想起琴房里被偷走的谱子,想起母亲手腕上的旧疤,想起十年前火场里那句没说完的“别怕”。
“成交。”她转身,盲杖精准地敲向病房门,“但在那之前,我要先去霍家老宅,看看那幅和我长得一样的画像。”
霍沉砚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带着某种势在必得的笃定:“明天上午九点,会有司机来接你。记住,霍太太从不迟到。”
走出医院时,夜风带来远处教堂的钟声。顾星遥摸着信封里的合约,指尖划过烫金的霍氏徽章——那是朵含苞的玫瑰,花瓣边缘刻着五线谱的纹路。她突然轻笑,笑声混着钟声散在夜色里。
十年前,命运在她指尖按下休止符;十年后,霍沉砚递来的,是张写满谎言的五线谱。而她,即将在这张谱子上,奏响属于自己的变奏曲,哪怕每个音符都带着血痕,也要让月光穿透谎言的迷雾,照亮藏在琴键深处的真相。
电梯里,霍沉砚看着手机里刚收到的资料:顾星遥,孤儿,十二岁因火灾失明,音乐学院破格录取生,母亲林小婉,前交响乐团首席钢琴师,五年前丈夫车祸去世,三个月前突发尿毒症……
资料页底,是张泛黄的照片:二十年前的霍家老宅,他的父亲抱着个两岁的女婴,婴孩左眼角的浅疤清晰可见。而那个女婴,正是顾星遥。
他关掉手机,袖扣在灯光下泛着冷光。走廊尽头,顾星遥的背影被月光拉长,盲杖轻点地面的节奏,像极了他父亲当年教他指挥时,反复强调的“灵魂的节拍”。
“董事长,老宅的监控显示,地下室的琴谱被动过。”律师跟上来,声音里带着担忧,“许蔓小姐今天回国,正在客厅等您。”
霍沉砚整理袖口,雪松气息愈发冷冽:“让她等。从明天开始,顾星遥会搬进老宅。告诉管家,把母亲的琴房钥匙交给她——除了地下室的第三间储藏室,其他地方,她都可以去。”
律师点头,匆匆离开。霍沉砚望着顾星遥消失的方向,想起刚才在琴房看见的场景:她被架出去时,指尖还在空弹着《月光奏鸣曲》的最后小节,像只被拔掉琴弦的竖琴,却依然在空气中奏响无声的抗争。
口袋里的怀表突然发烫,那是父亲的遗物,表盘内侧刻着“沉砚,保护好小遥”。他摸了摸左肩胛骨的烧伤疤痕,十年前火场的疼痛突然清晰如昨。当时他以为,把她送去孤儿院,就是最好的保护,却没想到,命运的五线谱早已写好,他们终将在谎言与真相的共振中,谱写出最危险的乐章。
而现在,这场始于十年前的变奏曲,终于进入了最激烈的快板。他只希望,当所有谎言被揭穿时,她眼中的月光,还能为他而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