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延之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随后缓缓起身,吟诗一首:“中散不偶世,本自餐霞人。形解验默仙,吐论知凝神。立俗迕流议,寻山洽隐沦。鸾翮有时铩,龙性谁能驯?!”
诗毕,堂内鸦雀无声,王弘、谢晦、傅亮等文官们面露惊愕之色,眼神中透露出难以抑制的激动,他们纷纷望向那面色酡红的颜延之。
相比于乐姬所弹奏的《广陵散》,颜延之的即兴咏诗更让他们动容。
“啪!啪!啪!”趁着众人还沉浸在诗情之中,刘义符欣喜不已地拍打着手掌叫好。
掌声与赞扬声此起彼伏,堂内瞬间热闹起来。
咏诗过后的颜延之脸色淡然,眼中隐约流露出一丝悲愤。
他心中明白,这首诗可能会引起非议和责难,但他却无所畏惧,依然高声吟诵着那两句:“鸾翮有时铩,龙性谁能驯?!”
司马昭不问情由,处死嵇康,或许能短暂平息三千学子的愤怒,但洛水之誓又当如何?
司马家真能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众口吗?
曹家可曾亏待过你司马父子?
你们得国不正也就罢了,滥杀忠良,必将遗臭万年。
颜延之若生在那时,又何尝不会是另一位“嵇康”?
谢晦本想与刘义符一同喝彩,但回味诗中之意后,赶忙闭嘴不言,众人醒悟稍晚,他们相继望向刘裕,见他神色如常,才继续出声赞叹。
刘义符知道此诗乃是颜延之《五君吟》其一,他未曾想到,这首诗本是元嘉年间颜延之被贬时所作,谁知自己这位老师听到《广陵散》后,竟当着刘裕和众人的面吟诵出来。
虽然颜延之诗中对晋室不满,但其诗意实在容易被误解,旁人若要告他蓄意谋反,定然一告一个准。
妙处就在这里,颜延之吟诵此诗是为了纪念嵇康,如果刘裕真的因此获罪于他,那反而能让颜延之青史留名。
毕竟他颜延之也是为宋武帝效力的臣子。
无论身处哪个朝代,除了雄才大略的君主之外,谁又能容忍他人的傲骨与才华呢?颜延之却偏偏被贬至永嘉,永嘉,这个曾经是谢灵运被贬之地的地方,如今又成了颜延之命运的转折点。
十二年前,谢灵运因“叛逆”罪而被处绞刑,颜延之深知这是有意为之,但他并未退缩,反而作诗五首以明志,结果可想而知,这些诗句一传到建康,罢免他的圣旨便在当天下达了。
面对空荡的酒壶,颜延之长叹一声,摇了摇头。
就在这时,刘义符起身,他拿起自己案上未动过的酒壶,径直走到颜延之面前,为他倒满酒。
颜延之神情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位可能会毁掉他名誉的学生,心中五味杂陈,不知何时开始,他对刘义符所写的厕书越来越宽容,甚至有些自得,近半年来,颜延之从最初的严词拒绝到现在的波澜不惊,这种转变让他自己都感到惊讶。
豫章公府内,天还未亮,但鸡鸣声已经响起。
躺在榻上的刘义隆原本还闭着眼睛,但下一刻他就坐了起来。
他伸脚想要穿鞋,却不慎踏了个空。
来回摇摆后,终于踢到了鞋跟。
“嘎吱”一声,刘义隆推开院门,步入堂内,开始用早餐。
萧氏见他面色黯淡,心中不忍,问道:“为何早起?多睡会儿也无妨。”
刘义隆边吃边回应:“孙儿整日陪伴刘公,唯有早起才能抽空读书。”
刘穆之常将简易文书交予他批阅,这对他人或许微不足道,只需粗略一瞥即可批复。
然而,刘义隆却需仔细审阅,反复思索,若批复有误,还会被刘穆之退回重改。
相比之下,看书的思索远比处理政务轻松,每晚回府,刘义隆只觉头脑昏沉,见字便感不适。
“祖母,孙儿已用完餐。”刘义隆起身行礼道。
“嗯。”萧氏应了一声,目送刘义隆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自父亲与兄长离世后,刘义隆虽享有四马之车、武士随行的待遇,却并不因此而感到高兴。
有一句古训:欲承其位,必承其重。
殿内,气氛略显凝重,刘穆之正仔细地扫阅着眼前的奏报,原本平静的面容渐渐浮现出忧虑之色,眉头紧皱起来,随后缓缓向一旁的张邵发问道:“主公这才离广陵没几天,他怎么就敢擅自出兵呢?”
张邵微微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说道:“我派人打听过了,檀将军领军出广陵,据说是因为城外有司马余孽骚扰村镇……”
“他说是司马余孽,你就信了?”刘穆之打断了张邵的话,眼中透露出一丝质疑,接着说道,“司马国璠都逃亡秦国,和司马休之待在一起了,这个时候哪还有什么余孽作乱?这话说出来,谁能相信?”
的确,在当时的局面下,司马国璠的去向已定,所谓的“司马余孽”实在是难以让人信服。
而且,不管怎样,在没有得到朝廷明确允令的情况下,擅自调动兵马,这可不是小事,往严重了说,简直就是造反!
此时,正伏在案上打着盹的刘义隆不知为何,突然精神了起来,他听到了刘穆之所说的话后,心中不由一凛。这位檀将军难道就是兄长口中所说的……异党吗?
“你看看这檀家兄弟三人,除了道济,剩下的这两个哪个能让我省省心?”刘穆之满脸不悦地说道。
说起檀道济的这两位兄长,那也是在朝堂上有些名头的人物,其中一位担任江州刺史,另一位则担任青州刺史,檀韶、檀祗镇守的地方皆是江淮一带的重要区域,从军事战略角度看,位置极为关键。
这兄弟两人确实立下过赫赫战功,在战场上勇猛无畏,为保卫国家和领土立下了汗马功劳,然而,在治理地方方面,他们却显得一窍不通,常常因为一些决策上的失误或者管理上的混乱,闹出一些让人哭笑不得的乌龙事来。
就拿一些具体事例来说,有一次,檀韶在辖区内推行一项新的税收政策,本意是为了增加财政收入,以更好地维持当地的军备和发展经济。
但由于他没有充分考虑到当地百姓的实际承受能力,也没有做好相应的宣传和解释工作,导致百姓们对这项政策产生了极大的抵触情绪,许多百姓因为无法承受高额的赋税,纷纷选择逃离家园,使得当地的人口锐减,经济发展也受到了严重的阻碍。
而檀祗呢,在处理一些地方纠纷时,缺乏应有的智慧和耐心,常常采取简单粗暴的方式,有一次,两个家族因为土地纠纷闹得不可开交,甚至到了要动用武力的地步,檀祗得知此事后,没有深入了解事情的真相,也没有尝试通过调解来解决问题,而是直接派兵前去镇压,结果不仅没有平息纠纷,反而让矛盾进一步激化。
这檀家兄弟二人的种种行径,无疑给当地的稳定和发展带来了诸多负面影响。
而此次檀将军擅自出兵之事,更是让刘穆之等人深感担忧,毕竟,在朝廷还没有下达明确指令的情况下,任何军事行动都可能引发一系列的连锁反应,稍有不慎,就可能危及国家的安定。
晋国内四平八稳,怎会出现流民?檀韶好酒贪横,不通政理,他多次出任地方,在属僚辅佐下,不仅没有政绩,还留下诸多烂摊子。
檀韶在上任江州刺史前,在建康城犯下大事,他醉酒后,逼迫车夫驾驶五马之车在城中来回驰骋,结果可想而知,他被刘裕怒骂后降了爵位,檀祗与檀韶兄弟二人半斤八两。
如今刘裕北上,檀祗按耐不住露出尾巴。
“此时建康守备空虚,您还是勿要激他为好。”张邵忧声道。
“激他?是他激我,还是我激他?”
“冠军将军担任前锋主将,左将军镇守江州,右将军镇守广陵,依仆之见,您还是先禀报主公一声……”兄弟三人皆手握重兵,处理不好就会酿成大错。
“仗着军功在地方耀武扬威,我先前便与主公说过,你看看……唉。”刘穆之哀叹一声,暂时作罢,打算将此事拖到秋后再算。
刘义隆听到“地方”二字,便明白刘义符所说的异党并非檀将军,心中的紧张顿时缓和下来。
刘穆之清楚,只要刘裕在位一天,檀祗不会也不敢于谋反,然而若不加以约束,檀祗就如同身上的毒瘤,早晚需除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