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长恨人心不如水
上回说到，“屠夫”扎拉里·泰瑞虽死，第六突击队剩余人员的士气并未衰竭，举起弓弩，瞄准霍青、罗兰，纷纷发射，一时箭矢如雨，霍青用身体护住罗兰，身中数箭、血流如注。生死一念之间，霍青决心牺牲自己，为罗兰争取逃走的时间，遂扯下胸甲、裹到罗兰身上，手持陌刀，朝敌人冲去。眼见情势危如累卵，幸得马原、李真率援兵赶到，方转危为安。经过一段时间休养，霍青得以伤势痊愈，马原召见他和罗兰，见面之时，先问其罪，再欲斩首：“霍青，你做出此等事来，虽是我心腹爱将，但军法如山，容你不得。”李真等人与霍青交好，纷纷求情：“请将军饶他一命。”
霍青虽不信马原真心想杀他，但见众人求情，亦暖意满胸，不禁泪湿双目。
马原目视下跪诸人，站起身来，下到堂中，将李真与下跪将士一一扶起：
“各位，你们跟随我多年，素知我带兵之道。你说，咱们青龙军团之战斗力，源于何处？”
李真身为军官，闻听此问，不敢怠慢：“回将军，来自我青龙军团军纪严明。”
刚答完问题，李真心中一沉：坏了！难道……
“不错！”马原不知李真心中所想，对其回答很是满意，点了点头，踱回座位坐好，
“军纪严明，方能令行禁止，下至士兵，上至军官，才能同进共退、攻守有法。”
马原再次将目光投向霍青：
“无论出于什么目的，都不能违背军纪。
霍青，你如此目无军纪、恣意妄为，我若不将你明正典刑，何以服众？你既犯法，又自知其罪，那就休要怨我无情。”
又对李真等人正色说道：“我意已决，无须再谏。推出霍青，斩！”
李真等人一听，心里明白，话已说到此等程度，若再劝，已然无用。
李真与霍青相识至今，可谓相处融洽、情同手足，岂能忍心看着他去死，可情势已然如此，搜肠刮肚、无计可施。
马原的那句“斩”，犹如晴天霹雳般，于霍青耳边炸响；
此等结果，于他而言，太出乎意料了；
他做梦也没想到，马原居然真要斩他，且态度如此决绝。
霍青彻底蒙了、傻了、呆了，周围一切仿佛都不存在了，耳边回响着剧烈心跳、粗重呼吸；
他仿佛成了任人摆布的木偶，痴痴傻傻站在那里，满脸震惊之色，任由别人将他从地上架起，向堂外拖去。
等等！
刚迈出两步，霍青猛然反应过来：不行，我不想死，我不能就这样去死，我不甘心！
霍青心中所想，身有所应，原本是任人拖拉，也不反抗；
此时则不同，他运起内气、定住脚步，虽伤势未愈，然几名龙武卒用尽吃奶力气，他纹丝不动。
霍青睁大眼睛，将乞求目光投向马原：
将军，是您带我从军，是您教我武功，也是您提拔我做了副排长；
您将我一手带出，难道就丝毫不念故旧之情吗？
霍青使劲凝视马原，渴望从其眼中寻找答案；
可他失望了，马原目光平静，犹如一潭死水，毫无情感波动。
霍青绝望了，大颗泪水从眼中奔流而出，投向马原的目光中，充满着痛苦与乞求：
您知道吗？
虽然未曾说出，但在我心中，您就是我的父亲，严厉又不失慈爱的父亲。
霍青愤怒了，全身止不住颤抖起来，逼视马原眼睛，目光充满质疑，甚至多了几分愤恨：
为什么……为什么你一定要我死？
难道我当真十恶不赦，你必须除之后快吗？
马原浓眉一皱：“霍青，你想犯上作乱吗？”
他口气很淡，语调平缓，静静注视霍青。
霍青与他对视，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该说的，李真已经说了，霍青也实在想不出新花样了。
一老一少，沉默对视。
此情此景，颇为熟悉：
一年前，霍青失手弑父，二人于他父亲尸体旁边，亦曾如此对视。
于霍青心中，那一次，马原拯救了他；
这一次，马原却要毁灭他。
难道冥冥之中早已注定：成也马原，败也马原？
正堂陷入寂静，龙武卒虽还抓着霍青，但已不再用力拉他，瞅瞅霍青，亦有不忍之情；瞧瞧马原，静待其命令。
最终打破沉默的是马原，他挥了下手，身后屏风内，冲出数十名龙武卒，布好阵型，手持手弩，瞄准霍青，只等命令，便要击发；
霍青身旁的龙武卒，则迅速退开，并入阵形，亦拔出手弩，上箭瞄准。
李真见此阵势，犹豫了一下，回头看看马原，想劝说，却一时词穷，只能无奈摇摇头，退到一边。
霍青对处境心知肚明，适才若想逃脱，几个龙武卒没那个本事留下他；
可出于对马原的情意，他犹豫了，因此错过了最佳时机，现在纵然想跑，也为时已晚。
接下来，死亡可能就在呼吸之间，霍青漠然将目光从马原身上移开；
没有死在敌人手中，却要死在自己人手里，甚至是死在最敬重的人手里；
他初时感觉悲哀，随之又感觉可笑，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是的，的确可笑，还有比这更可笑的事吗？
霍青终究没有忍住，哈哈笑出声来，先是小声轻笑，随后是仰天大笑；
每声笑，都会牵动伤口，疼痛剧烈，他依旧笑得前仰后合、捧腹难抑。
霍青一笑，龙武卒们皆倒退半步，此人武功太高，虽众人以箭弩相对，仍有忌惮之意；
可龙武卒中不乏与他交好之人，听到其笑声中充满痛苦与悲愤，心中不免为他难过、惋惜，有的更起了兔死狐悲之感。
霍青笑得弯下腰去，笑到肚子疼，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直到泪水滑过脸颊，他停了下来，都说人临死时会想起很多事情，他想得不多，唯一想到的是罗兰。
罗兰，这个美丽坚强的女人，除母亲之外，已成为他唯一温暖的记忆；
此时此刻，霍青最难割舍的就是罗兰，本以为从此之后，他们将终生相伴，永不分离；
可现在，他要先走一步了。
马原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犹如欣赏一出儿话剧，静静观看霍青表演，待到见他表演累了，才淡淡说了一句：
“闹够了吗？那就准备上路吧。”
“住手！”
随着一声清脆女声，众人回头望去，罗兰昂首而入，站到霍青身前，以身护之，
“马原将军，小女子在外面听了半天，如今倒想请问一句：
你杀霍青，是真的为了维护军纪，还是为了你那见不得人的私心？”
罗兰音色喑哑，但她以丹田之气朗声说出，声音清亮厚重，于正堂之上回音绕梁，众人皆听得清清楚楚。
眼见霍青即将就范，却遇上了这么个打横的，马原浓眉一皱，再一听她说的话，脸色更是一变；
但他自重身份，与一个女子争论，有失大将军威仪：
“罗兰小姐，你虽是蓝鹰大使，但此为我赤龙帝国之事，你无权干涉，请你出去。”
罗兰自然不会出去：
“马原，你若问心无愧，何必赶我出去？
莫非你怕我说出，你那点儿见不得人的私心，揭出你的真实嘴脸？”
马原冷哼一声：
“罗兰小姐，你的身份，我们都很清楚。
所以，我是什么人，还轮不到你在这儿大放厥词，来人……”
马原话没说完，罗兰已经打断了他，她嗓音较女生而言，略微低哑，然与马原相比，还是更胜一筹，故开口之间，便以嗓音硬生压住马原：
“在你心里，霍青不过就是一把刀，一把可以任你摆布的刀，一把随时用来杀人的刀。
可是，你发现，霍青不听话了，不像以前那样对你言听计从了。
于是，对于一把不听话的刀，你宁可毁掉，也决不允许别人得到，对不对？！”
罗兰随后转头对霍青说道：
“霍青，你还不明白吗？从一开始，他就不是真心想培养你，只是因为他看到了你……”
罗兰心知霍青杀父之事，不便当众说出，遂微微一顿：
“他……他觉得你六亲不认、心狠手辣，所以才愿收你入伍，想把你打造成，一把只听命于他一人、永远不敢背叛他的刀。”
罗兰的话，于霍青听来，不亚于醍醐灌顶、振聋发聩。
他脑海中响起了一句话：
“你以为他马原是什么好人吗？
在他眼里，你、我都不过是他手中的棋子而已。”
此话，惊雷一般，于霍青心中炸响，他记得很清楚，这是刘沉临死前说的；
当时他半信半疑，深藏心中，未对旁人言起。
类似的话，再从罗兰口中说出之时，霍青将怀疑的目光投向了马原；
之前敬马原如天神、爱马原如慈父，丝毫不敢有怀疑之意，现在他却很想质问马原：
你究竟把我当成什么？
罗兰言之凿凿、义正辞严、直击要害，她之前习练唱歌，故有运气发声的底子，且言辞之中抑扬顿挫、轻重缓急皆拿捏得当，自然形成了一种震人心魄的演讲效果。
莫说是霍青，旁边的龙武卒，本就对霍青有些同情，如今再听罗兰如此一说，更觉得言之有理、大为心折；
老成持重点儿的，微微颔首、以示认同，热血好事的，若不是忌惮马原，早就鼓掌叫好了。
众军虽未开口，但气氛已然发生了微妙变化，马原隐隐感到，投到他脸上的目光中，充满了鄙夷之意；
马原恼羞成怒、热血上涌，额头青筋暴起，手禁不住哆嗦了起来，狠狠一拍桌子：
“好一张利嘴！小贱人，你休要在此挑拨离间！”
拍完桌子，马原冷静了不少，压下心头火：
“若不是你，霍青何以误入歧途、自毁前程？”
马原显然已控制住了情绪，口气恢复了之前平淡：“把这小贱人给我拿下。”
刚有龙武卒要上前，罗兰一声怒喝：“我看你们谁敢？”
她长相秀美、气质脱俗，言行举止之间，俨然一股不可侵犯之气，龙武卒为其所撼、不禁一停。
罗兰掏出使节铜牌，举在手中：“我是蓝鹰帝国特命全权大使，你无权抓我。”
“可你还有个身份，那就是间谍，”马原冷笑，“我处理一个间谍，还需告诉一下蓝鹰人吗？拿下。”
随着马原一声令下，两名龙武卒上前便要锁拿罗兰；
锁链刚抖到半空，旁边伸过一只白皙的手，紧紧将锁链攥住。
龙武卒下意识运力往回夺，然锁链仿佛与其浇铸在了一起，难以撼动分毫；
两名龙武卒不用看也知道，阻止他们的人只能是霍青，见他如此，遂撒手后撤。
霍青一手继续攥住铁链，一手牵起罗兰，将她拉到身后，两眼紧盯马原，语调低沉，语速缓慢：“别碰她。”
霍青目光犀利之至，似两把尖刀，杀气赫然而出，直指马原。
马原心中一凛，随之暗暗惊讶；
他久经沙场、身经百战，纵歌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蓝鹰血，九死一生、临危向前，从未感受过什么叫“怕”字；
于霍青咄咄逼人之杀气面前，马原第一次感觉到恐惧，一种来自内心深处的恐惧。
霍青的杀气，犹如清晨薄雾，慢慢弥漫开来，逐渐笼罩整个正堂，不仅是马原，所有人都感受到了杀气的刺骨寒意。
马原不得不承认，经过精心打磨培养，霍青已经成为一把锋利的刀，锋芒锐利、寒光四射，一旦出鞘，必饱饮人血；
他一直以为，此刀只能由他所有、被他所用、为他所驱，甘愿为他肝脑涂地。
罗兰出现之时，马原发现不对了，霍青有了感情；
在他看来，一把随时杀人的刀，是不能有感情的，因为一旦有了感情，将难以控制。
之后发生一切，也印证了马原的担心：
霍青彻底爱上了罗兰，甚至不惜为她违背军纪、甘愿赴死。
马原认为，对于一个要建功立业的人而言，感情是没有用的，只能令其变得脆弱；
通向功名之路，是万人挤独木桥，脆弱之人是无法胜任如此残酷竞争的。
因此，他坚信：儿女情长，则难成大事，因为弱肉强食，这是天理。
正如罗兰所说，他不需要一把有情的刀、一把不听话的刀，否则一旦落在别人手里，后果将不堪设想；
因此，马原宁愿杀掉霍青，也不愿此人为别人所用。
当然了，之前霍青单刀赴会、命在旦夕之时，他完全可以见死不救、借刀杀人。
但马原犹豫再三，还是没有这么做；
霍青勇斗强敌，众龙武卒们都看在眼里，若冷眼旁观其被敌人杀死，定然会动摇军心，影响他在军中的威望。
马原宁可救回霍青，再以军纪杀之，这样既光明正大、除掉后患，又可以捍卫自己的权威；
如今，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这把刀调转头来，将锋利刀刃，对准了他。
马原将目光移到了罗兰身上，不可否认，罗兰很美，这个女人身上有着令人难以抗拒的魅力；
但就是这份美，让他失去了最忠诚的部下。
马原迎上了霍青逼人的目光，抑制住内心不安，努力把话说得四平八稳：
“霍青，事到如今，你还不醒悟吗？”
他用手点指罗兰：
“这个女人，处心积虑、魅惑于你，让你钟情于她，为她违反军规、犯下大错。
如果不是她，你何以沦落至此？
现在她又要装好人，来挑拨你我关系。”
马原的声音，愈加和缓、亲切：
“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话吗？儿女情长，则难成大事。
还记得你和我说过的话吗？你想成为龙飞云那样的一代名将。”
马原使了个眼色，李真会意，抽出唐横刀送到霍青面前；
马原指了指罗兰：
“此女断不可留。
杀了她，不仅你过去的一切既往不咎，我还将继续培养你、提拔你，帮助你完成将军的梦想。”
马原脸上又露出了慈祥的笑容；
这笑容，霍青很熟悉，收他入伍、深夜授刀、提拔职务，他都曾见过，且深深沉浸其中，感到无比温暖。
霍青将目光投到唐横刀上，眼神闪过一丝犹豫：
如果不杀罗兰，马原也未必会让他俩活着离开；
可如果杀了罗兰呢，至少他有希望活下来，而且还可以继续军旅生涯。
罗兰立于霍青身后，马原所说所为，她皆看在眼里，却沉默不语，静待霍青做出选择；
罗兰觉得：二人感情忠诚与否，贵在于顺其自然，若我逼你，你再为我着想，还有何意义可言？
没有人知道霍青到底想了什么，他沉吟片刻，接过唐横刀，抬起手来，就势一挥，刀光一闪，一缕头发，飘落于地；
长发被割，发簪（zān）落地，余发散落下来，霍青用手捋开面上散发，抬起头来，正视马原：
“无论你出于什么目的，都算是对我有恩，因此我不能和你兵刃相向。”
霍青将唐横刀交还李真：
“我和罗兰情投意合、真心相爱，你要我杀她，恕难从命。
今日我割发以代，从此咱们恩断义绝，我和罗兰决定归隐田园、远离尘世，不求功名利禄，只求相伴终生。”
罗兰虽对霍青选择有所预料，然真到眼前，亦临感难收，泪水顺脸颊而下，心中欢喜无限。
李真等龙武卒见此，心中皆是一宽：
毕竟战友一场，若真让他们杀霍青，终究于心不忍；
如今霍青割发代头，也算有个交代，且如他所言，与罗兰归隐山林、不问是非，也是个可以接受的结果。
霍青朝马原拱了拱手，算是告别，遂与罗兰手挽手向正堂之外走去，只听得身后马原怒声喝道：“站住！”
难道马原还是不肯放过他们吗？难道注定双方要拼个你死我活？
人生总是要面对诸多困境，否则何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又何来“不得已”三个字呢。
霍青、罗兰的命运到底会如何？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第三十七章《四海齐锋一口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