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处,守将擦去额上的汗水,站在刘义符身旁,看着一辆辆车入城,不禁问道:“世子这是从哪里运来的粮食,竟这么多!”
刘义符没有说话,只是回想起到丹阳城看到的那一幕,在跟着徐彬之找到藏粮的地方后,在仓门打开的那一刻,他的就冷到了冰点。
他看到仓库里堆满了粮食,许多都已经发霉了,即使是这样徐家还在源源不断地塞粮食进来。
城外,许多佃农已经饥饿难耐,而仓库中的粮食却因堆积过久而发霉,这可真是讽刺。
“呵呵。”刘义符笑了,笑得很冷,身边的守将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够多吗?”刘义符问道。
“挺,挺多的,至少有数万石。”感受到刘义符身上的寒意,守将说话都不利索了。
一万石粮食即百万斤,行军时每名士兵每日约需两到三斤。,略估算,这些粮食足以供一万名士兵食用两个月,若节省些,撑三四个月也不成问题,但对现在的国家来说远远不够。
兵贵神速,粮草损耗是关键,两国交战,不宜拖延,战事每延长一天,都会消耗大量粮食,即便晋朝在义熙土断和收复巴蜀后国力强盛,也无法承受这样的消耗。
如果要调动数十万大军北伐,统一全国结束战乱,不出一年,晋朝五六年的积蓄便会荡然无存,这点粮食真的不够。
但刘义符说的不多并不只这个意思,徐家终究只是一个暴发户,和各大世家豪族所藏匿的粮食相比,这点粮食真的不够看。
半刻钟后,道路开始堵塞,正打算疏通时,刘义符却看见熟悉的驷马车驾。
“父亲为何来了?”刘义符踏上车辕,进入车内,笑嘻嘻地说道。
“出了这样的事,为父怎能不来?”刘裕板着脸,严声说道。
车内气氛顿时肃穆,但刘义符不受影响,笑道:“父亲看看,这些都是丹阳尹从佃农家中征收的粮食,全都藏匿在……”
话未说完,刘裕打断他:“徐彬之在你那儿?”
“父亲是要放了他?”刘义符脸色微变,正声说道。
刘裕见他认真起来,不合时宜地笑道:“怎么了?你我父子二人相聚,就不能让他们父子二人相聚?”
刘义符刚领会刘裕的话中之意,刘裕又开口:“为父已将徐佩之押入诏狱,徐彬之也不例外。”
“父亲打算如何处置他们?”刘义符追问。
“那你说说该怎么处置。”
刘义符毫不犹豫地回答:“斩首示众。”
话音刚落,刘裕原本舒展的眉头微微皱起,两个人沉默下来,车内的气氛瞬间凝固。
老人俯视少年,肩披黑色大氅,眼神凌厉,如山般沉重,让少年感到压力巨大。
刘义符咽了口唾沫,经过短暂的无措,他的眼神逐渐坚定,他已经不再是那个被众人呵护的孩童。
尽管刘裕是当今权臣,尽管他踏过无数尸骸,手上沾了不知道多少人的血。
“你可曾想过你姐姐?”
“我并不想牵扯姐姐,只是……”刘义符一时语塞,目光转向一旁。
“只是什么?你以为我会在意徐佩之父子的性命?你姐宁死不嫁,以后留在徐家会怎么样,你想过没有?”刘裕质问,声音也不自觉地加大。
刘义符的身体抖了抖,眼眶微微泛红,呼吸急促,终于是忍不住,把心中积压的苦水都倒出来:
“只是……只是我见不得那些无辜的人受欺负。”
“看到那些为一斗米折腰的佃农,我感到屈辱。”刘义符抬起头说。
“父亲拥有半壁江山,站在众人之上,怎会看不到脚下的事呢?”刘义符越来越激动。
“您看得清,为什么要纵容他们在百姓身上吸血呢?”
“那个骨瘦如柴的老人劝人放弃,说徐家和父亲是亲家,您知道我当时的感受吗?”
刘裕一时无言以对,刘义符的情绪越来越激动激动地继续道。
“难道就因为他们与我姐是亲家?”他眼眶湿润,声音颤抖。
“他们只是想填饱肚子,活下去罢了,他们有错吗?”刘义符继续说,声音哽咽,“父亲当年不也是普通佃农之一吗?”
这句话让让刘裕的心颤抖了一下,曾经那些艰辛岁月不自觉地涌出来。
泪水一滴接一滴地落在地板上,每一颗都映照出少年心中的不平与痛苦,在皎洁的月光下显得格外晶莹。
刘义符站在车旁,温热的手掌拂过面庞,布满老茧的拇指擦拭着眼角的泪。
“父亲,儿真不是要害阿姐……儿知道这天下有许多见不得人的事是管不完的,可儿既然看见了,若还放纵不管,便难以心安……”他情绪失控,泪水止不住地流下,不只是同情,他想到了前世的自己,想起了无数个为了生活奔波加班的日夜,恍惚间他回想起,书桌上堆满的文件,在那无数个漆黑的夜晚,在头顶的灯早已熄灭的时候,只有他的工位还亮着光,他在狭小的空间里拼命工作,病床上苍白的妇人无声地呼唤他,示意他停下,但他没有停下,直到他再也动不了,即便成为了豫章世子,那前世的种种他还是忘不掉。
“为父答应你,明日便将徐佩之父子二人斩首于闹市。”刘裕沉默许久后缓缓说道。
得到父亲的承诺,刘义符这才放下心来,用衣袖抚面道:
“男儿有泪不轻弹,你能以百姓为先,以家为后……为父是欣慰又惭愧呐。”刘裕轻叹一声。
他本无意将两人斩首,只是让他处置,无非是摘去其进贤冠,贬为庶民流放到极南之地。
能如刘裕这般做的,已算是“大义灭亲”,然而,刘义符却决然要处死徐氏父子。
王子与庶民同罪不同罚的道理,自古至今从未改变。
“父亲……孩儿只是不想像惠帝那样说着何不食肉糜……”
刘义符知道自己的一切言行皆由刘裕所赐,因此他渴望解释清楚。
“若因天灾引发饥荒,孩儿便会埋怨老天,可明明那仓中粟米都已生了霉,他们还是不愿……”刘义符顿了下,想起那句话。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今天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这句话背后无数绝望的悲鸣。
话音刚落,刘裕面露错愕,直直看着他。
刘裕用力拍了拍他肩。
“你我父子,无需多言。”刘裕轻叹一声,“你阿姐来了吗?”
刘义符努力平复心情:“姐在城边。”
刘裕听完欲起身,见他愣着,笑骂:“你忘了来做什么?”
一辆辆木车被刘裕的车乘挡住,不敢前行,他们得把车道疏通。
等车内的抽泣声渐渐消散后,守卫在车乘旁的一名武士才抬手道:“晚上风沙大,我这眼都进了不少沙子……”其余几名武士吸了吸鼻子,不敢相互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