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会议厅就稀稀拉拉几个人，见缝插针得杵在各自座位上，低头猫腰，一动也不动。
李黑眼四目横扫，有的鬼模鬼样的盯着不远的液晶屏，嘴巴喃喃着，像是琢磨着要把那些无聊的辞藻谨记于心，过会再付诸于一腔热忱。有的低头认真做着笔记。有的则将手机藏在笔记本下面，干着不为人知的勾当。更懒更聪明一些的人则装作摄影师，手机高举过头顶，深怕站在台上的演讲者看不见自己对其的虔诚一样。
她皱着眉将身子坐直了一些，长达几个小时的会议已经让她的躯体来回变换了无数的姿势。她觉得她都可以去当平面模特了。没准模特都摆不了这么多既自然又不重样的pose。
这几个小时实则和坐牢没什么区别。台上的人重复着无关紧要不痛不痒的丰功伟绩，像和尚念经似的发牢骚，没完没了。台下的人看似风平浪静，暗地早已烦躁悸动，波涛汹涌。台上的人只管对着PPT一个劲念经，台下的人只管无口无心。
总之，个个装腔作势，个个各干各的。
一想到昨晚丁无痕一夜未回，她烦躁的心情更是火上浇油。
朋友圈都要翻烂了，也未见有什么新的动态新的八卦引起她的兴致。
这种不能解决问题的形式主义的会议，你大爷的！
她暗自咒骂。
百无聊赖到已经极度不耐烦，却又得老老实实将腚贴在板凳上的感觉，实在令她心头无比抓狂。她抬头瞥了一眼几块小液晶屏拼凑而成的大面积屏幕，那接缝就像是天然美女脸上无缘无故被划了数道刀痕，心生怜悯之时，看着碍眼又极其恶心。
这种会议对她来说真的厌恶透了。对稿照念做过的成就远远大于即将面临及需要解决的问题和漏洞，有何意义？纯粹是浪费时间。何况今天本来就是周末。
无人道主义的资本家就是如此欺压百姓的。她此刻的念头就是，真想上台夺过话筒宣布一句：散会。
“由于工程部的问题，导致我们华北地区的项目推迟了5天，因此造成我司得承担一部分不应该有的损失……”
听到这话的时候，李黑眼一下子像被电击般来了精神，我了个去，什么叫工程部的问题？
她就是工程部的，而台上那个土包子男人虽无指名道姓，明摆着就是冲着她来的。
如果继续待着，她应该会有毁灭现场的可能。遂恼怒得走了出去，气势带风。
职场不是埋头苦干就成的，做出成果固然重要，但也得领导领情才成。你可以不聪明，但不可以不小心。必要时需装傻。你若光芒刺眼，刺瞎了人，别人还不得反击？
——“由于工程部的问题……”
——“你可以去死了。”
——“由于工程部的问题……”
—— “你可以去死了。”
……
土包子和丁无痕的余音在她脑里反复循环缭绕，撞得她脑浆汩汩生疼。她用力将门往里一推，木头撞在墙上发出‘哐‘一声响，正在抹唇膏的女同事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得将其往嘴巴旁边划出了一大横，随即回头疑惑得盯着她。
见她脸色发阴，也懒于回怼，只是怏怏得走了出去，顺手也将门重重一甩，结果反弹回去，砸在其脑门上。
她想起诅咒过她的，最终都和死有关。
看来，这是作为对她的惩罚。谁叫她刚才朝自己瞪眼呢？
李黑眼笑着冷哼一声。
站在盥洗室的大面镜前，捧了一把凉水往脸上扑去，抬眼见丁无痕正和某个女人在面镜里头赤裸得做爱，女人发出咿咿呀呀的暧昧，听得她耳朵发麻。
——“由于工程部的问题……”
面皮薄？胆子小？好说话？所以，容易欺负？
你大爷的！
她一股脑冲了出去，高跟鞋踩在瓷砖上发出急促响亮的“噔噔”声。推开会议厅沉重的大门，来势汹汹朝着里头怒吼一声，“你大爷的！”
几十双眼睛齐刷刷聚集在她身上。
“你欠了对方几十万款项不还，人家凭什么给你货！你大爷的！这关工程部什么鸟事？全你大爷的没钱惹得祸！只会纸上谈兵，竟会装腔作势，装你个毛线！”
话音刚落，不容大众反应，潇洒得掉头离去。留下数脸的茫然。
她豁出去了。想过结局。无所谓。
她有点恍惚。觉得从未有过如此快感，脚下瞬间生风，整个人像要飘起来了。飘到半空，见着两具赤裸打滚的身体，恼怒之余很快又摔落地面，打回原形。
她觉得自己和行尸走肉里的行尸差不多，就算掏空五脏六腑，遍体腐烂，扯裂身躯，只要大脑的意识不灭，就依旧活着，永远感受不到任何疼痛。
她的存在也只不过是个意识而已。
突然，她看到了一片闪闪的亮光，那光是蓝色的，很耀眼。
“诶，你没事吧？”
轻柔的声音响起。
她以为是那个身影。
回神瞬间发现，原来不过是墙上的液晶广告屏投射在桌面的亮光而已。
她觉得甚是失望。
她还沉浸在无比失望之中。这条走廊像是怎么走也走不到头。
突然，会议厅里传来兴奋地叫喊：“下冰雹啦。”紧接着一群人立马腾座而起，围到窗台前凑热闹去了。
看来，他们终于中场休息了。
“真壮观，就跟雨夹雪似的。”
“赶紧拿个盆接点，带回去做冰镇。”
“哈哈……”
“好久没见过冰雹了。”
“风好大啊。你看那云，飘的好快啊。远处那块金属挡板都被吹倒了。”
“是啊，斜风飘雨似带雪，宛若人间仙境。”
“好奇妙啊。”
在同事热衷于冰雹的乐趣时，她瞥向窗外，想到的不过是，冲进雨里，一块巨大的冰雹一个脑门砸下，整个人晕倒在地，即刻与世长辞。既安详又体面的死法。
只是，她没勇气。
“诶，诶，散了散了，天开始亮了。”
“这也太快了，没劲！”
个个意犹未尽得回到岗位。
但她此刻神游四海，外面的一切于己无关。
对方是否喜欢你喜欢的酸甜苦辣，穿着品味是否与你一致，生活习惯是否与你相同，三观是否与你相符，谁管人民币，谁负责家务，谁照看baby，是否鄙视对方的能力，是否体贴温柔包容，是否有生活仪式感，是否懂的爱，甚至床上功夫是否厉害……
太多的是否。
当时怎么就没想过呢？
但现在，这一切为时已晚。
“黑眼，你刚才讲得实在是太帅了。”迎面走来的女同事朝她挤了挤眼，竖起大拇指。
她苦涩一笑，“谢谢。”
这样做的后果，她是知道的。没人敢。她也不敢。但如今，不一样。
电梯里碰到保洁阿姨。她操着浓重的赣语口音笑嘻嘻得说，刚才的冰雹真的下的很大颗喔，她特意跑到天台去看了的。真的。好久没下过这样大的冰雹咯。
因为多年未见，因此才兴奋。
她心里总结了这么一句。
反正，大家都挺兴奋的。就像孩子得到了心爱的玩具。
而她想到的却是，路上开车的那些人可不会如此兴奋，因雾气朦胧找不着北，大抵只会一边破口大骂，一边担心那该死的玩意是否会砸烂了他们的车窗玻璃，前方是否冲出一辆大卡车把他们压得稀巴烂。
这个世间，总是有人欢喜，有人忧。很多人，很多事，本身并无对错。只是，生活总是会逼迫人犯错的。
她想起她的办公桌。背后啥也没有，只有那扇窗，原本一直都是开着的，现如今，想必也要关闭了。
一天在复杂的情绪中过去了。丁无痕依旧彻夜未回。这是第二个晚上了。而她，彻夜未眠。
次日一早，刚踏进办公室门槛就嗅到空气中弥漫着不满情绪的味道，不用说，无非是为了工资延误发放的事。
“因为疫情，本月才发两天的工资，结果还不及时，有没有搞错？”带着戏谑的广东腔。
“对啊，本来就比别的公司晚，现在推迟数天还没动静，昨天的会议还口口声声谈上市，这样的公司能上市？”
“上菜市场吧！”
一阵哈哈大笑。
“公司的福利越来越差，越来越没人情味了。”
“就是，光这次就是违法，真想去劳动局。”
“得了吧你，有贼心没贼胆。”
“我们的血早就被那个糟老头榨干了。难怪现在浑身无力……”
“浑身无力？哇……你不会和领导有一腿吧？”
“何止一腿？他两腿，我两腿，缠一起得有四腿。”
一阵哄堂大笑。
“一个土里土气的乡巴佬，横看竖看就像一个卖菜的，我的品味，不至于这么低。”
“所以说，只能上菜市场啊。”
大家笑得前俯后仰。
“这次项目能拿下来，还不是因为我们个个干得好！疫情期间连个慰问都没有。这种领导迟早完蛋！”
“完蛋是好事！”
“那你就失业了。”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
“那你现在怎么不换？”
“唉……习惯了吧……”
这就是人的悲哀吧。她暗想，明知道不好，却还得老实待着。
就像她和丁无痕之间。明知道他的背叛，却始终保持沉默，任由他去。
习惯有时是一种悲哀。一个人就是因为习惯了，习惯了那份环境，习惯了那种感觉，就再也无法轻易脱离。
不知谁的手机‘嘀’一声响。
“到账了！到账了！”有人喊了起来。
有人盯着手机屏，一脸愁云和愤怒，“怎么搞得？”
怒火攻心之下，打了个电话过去，免提。在长长的一声‘嘟’之后，对方终于接了。
“你们是不是算错我的销售额了？……为什么百分额少了0.5个点？……”那人边说边往外头走去。
那人日常总显摆。穿得大牌，用得阔绰。此刻却不再装逼。在钱面前，无人不露馅。一分钱都决定着你是吃馒头还是面包。这个真理对于任何人，看来都适用。
最崇拜的便是那种聪明之人，用有限的资源，吃得不错穿得不错玩得不错，活得也不错。
李黑眼不像他们那样激动。她有更让人‘激动’的事。
丁无痕。
拿起手机向华东地区总负责人请了一天假，明天。
一天又过去了。丁无痕还是彻夜未归，这是第三个晚上了。
她记得临走前，他在打电话，“你好。我要订花……”
这七个字，字字深入人心，直戳入骨，反复来回碾压。日日夜夜回响耳畔。
晚上十一点，忍不住拨通他的手机。接通了。屏幕一头传来的是一阵女人的娇喘声。
于是，手机无力滑落。
半晌，再次响起。
一瞥，陌生又熟悉。
“喂……”
“你明天是否能来上班？”
“我不是请假了？”
“如果不能来的话公司打算重新安排个人顶替。”
“顶替是什么意思？”
“顶替你的位置。”
“然后呢？”
“我觉得你不必再问了。你是聪明人，应该知道的。”
“好。劳动局见。”
她听见对方想要继续谈话的余音。但她不会给此机会。
快刀斩乱麻。可于丁无痕……
她失足悬崖，跌落万丈深渊，幽暗一片，不断下沉，却始终沉不到底，扯着深处不安脆弱的灵魂，揪着那颗早已破碎的心。
第二天一早，收到银行短信。是公司转来的。那个数字，一分不少。
一个人的胆子大，才能有作为。畏怯的人，懦弱的人，虽然没有身临其境的危险，但只要一听到人家的恐吓言语，就被吓得不知所措，这样卑怯的人，即使有万丈愤火，除弱草以外，又能烧掉什么呢？
法网恢恢，疏而不漏。
她蔑视一笑。
无意看见下一条短信，日期是当天。丁无痕三个字莫名刺眼，却心如止水。
“20号上午八点半，民政局见。”
她看了下手机上的时间，17号。
“好。”
他如此干脆，她自然也得比他更干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