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乃方行？”
孟婆眼角微阖，眯成如剑锋般凌厉的细缝。如说刚才她是温柔如水的青莲，如今便是恶如蛇蝎的妖精。
她周围有阴冷的灵质在流转：“汝为解封之人？！汝莫非不畏生死？来此何意！”
方行身体紧绷，动作变得僵硬，却没有运转恶灵质。他明白，他一旦运转恶灵质，他与她的关系将会变成敌对：“此去只是为了救人，希望孟婆通融。”
“可笑！尔等背信弃义之人，何有通融之法？吾不拿汝，已是心善，如汝再纠缠，莫怪吾不留情义。”她秀眉微蹙，恼着话语。
方行并没有离开的意思：“我知道，打开封印是我的错，可是我必须去黄泉。她还在黄泉深处等我，如果我不去救她，她会死的！”他语气中的坚定并非劝解能够改变。
“汝不知好意！莫怪吾伤汝！”孟婆顿时恼怒，四周的灵质快速聚拢。
一时间，四周山林中有红色的气流朝她汇聚，彼岸花摇曳着花瓣，挥散出晶莹似萤火的光点。奈何桥上的红绳尽数飞起，古林的窸窣声迎着风声愈大，乌江开始震动，纯灵质化作的江水惊如浪涛，大地亦如万马奔腾般抖动。从奈何桥上走过的魂纷纷停住，他们露出本能的畏惧，朝四处逃窜。
方行并未回答，只是运转浓郁的恶灵质抵抗，他眸中的彼岸花纹竟能让一切灵质的汇聚停滞，一切威势均在邪恶如淤泥般的恶灵质影响下消失了。
“我只是想去救人，不想动手！”方行释放出恶灵质，绽放出那双眸子，令孟婆都感到巨大的压力，“我不想动手的，希望孟婆也收回你的煞。”
她绝美的面容里，露出些惊诧，她虽然愤怒，却也只得收回：“汝之强势，何不硬闯黄泉？”
“我只想去黄泉救人，并不想伤害这些无辜的魂，他们还有来生，破坏这里的入口只会让他们化作恶鬼。”方行望向那些四处逃窜的魂。
孟婆稍稍凝目，一叶柳黛垂了下来，红唇翕合：“见汝非利己之人，为何与该隐签下违世之约？”
“被逼无奈而已。”方行解除恶灵质的戒备，神色里有说不清的思绪。
“又有何无奈？”她追问。
极度警惕的牛头马面正紧盯方行，害怕他对孟婆做出任何不利的事情。他们的奇异武器上正凝有一抹凌厉的寒光。
“该隐找到我的时候，我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那时的我做了一些家人、朋友们所不能赞同的决定，离开了既定的轨迹、不大的家，孤身一人在外面漂流，为了生活而奔波，虽说觉得疲惫，却没什么罪责，更没有契约，对地狱、黄泉、三贤者……这些更是一无所知。”方行缓声解释，他漆黑的眸子里沉着低迷的色彩，“直到那一晚到来。他以我的朋友和我的生命来威胁我签订契约。我不怕死！可是我朋友呢？他有他的孩子，他的家庭，更何况他还可以救活我重病的妹妹。”
她望向方行的眼神开始变化，目光中有不解，却也算是散了恼怒：“汝之行，焉值乎？”
她说后，示意牛头马面收起手中的武器，等待方行的回答。
“有什么不值得？有什么……”方行想起了这几年面对的一切，也忆起了曾经在罪狱遭受的惩罚。突然，他低声哂笑了起来，似是在笑自己这一生，笑他人的问：“你们全都问我值不值得，全都说不值得！可是我却觉得这一切都值得。我做了很多错的选择，可至少这一次，我相信我没有选错，假使选错，我也会不后悔地走下去。可是为什么每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都问我值不值得！我选了就是选了！”
孟婆双眸散出透云的清光，听见方行这样的回答，脸上倒是露出些不忍：“罢了。”
她踏步若莲曳，吐息微呼，转头往桥下走去，方行也跟着，牛头马面这才离开，去继续维持进入黄泉的秩序。方行走下桥端，察觉到自己踩踏的陆地并不是真正的地面，而是由灵质构成，它们只是拥有实物的形而已。彼岸花和他眸中的花纹相互映衬，霎时间，彼岸花香四溢，这些由灵质构建成的拟态感，让他感觉一切都是真实的。
“既汝不知，却行其事，便非汝之罪，吾不责汝。”孟婆站在三生石前，望向停在三生石前的方行，露出温柔的笑。
方行看着身前的三生石，并没有踩上去：“那既然如此，能不能麻烦孟婆通融一下让我去黄泉。”
她浅浅地笑，从亭落的石桌上端起若青玉般纯净的翡翠酒杯：“汝何不踩上一试呢？”
方行并不害怕，径直一脚踩上许久，却没任何动静，倒是孟婆的表情微变，有些疑惑地望向方行：“汝之三生，皆于此，莫不过前世、今生、来世，可汝皆无。前世可未有，可为何来世不曾有？”
方行轻笑，戏谑地说：“说不定是我这一世是最后一世，灵魂过了这一世就不再有下一世了。”
孟婆轻撩眉间垂发，朱丹红唇，玉齿皙白：“应汝之世，应‘过去、现在、未来’焉，可无过去，却无未来，为何如此？”
方行也不知道原因，摇了摇头。他只能将一切都归结于魔神路西法的苏醒：“应是契约的原因。当门打开的那一刻，我已是路西法的皮囊，我的灵魂也会在未来被他抹去。”
他从三生石走下来。
孟婆仔细一思量，似乎有些道理，却又不太合理：“应‘人鬼之契’，鬼应汝之许，汝应予命来抵，‘人魔之契’与之同根。魔予之约，汝应回所物。”
“罢了。此契非常契，由此古怪，也属常理。”她自圆其疑，往亭子里走去，坐在亭中，将面前摆放的酒壶微微摇晃，凭空出现通体白玉的酒杯放在桌上，便斟满一杯，推给了方行：“汝何不在此稍憩片刻？”
方行坐下：“没时间休息了。我该怎么进黄泉？”
“殊不知汝救之人之名？”她轻笑，红衣一遮，自饮一杯，余香萦绕。
“我妹妹，方涟青。”
“何处去救？”她继续问，又饮一杯。
“去黄泉和地狱的缝隙。她为了救我，被该隐带来了这里。”方行并不喝酒，酒杯也未动。
“何不陪吾饮上一杯？”她轻笑，勒出其酒纹，甚是诱人，“罢了。缝隙居住有判官与阎王都无可奈何之魔，汝去之又如何？”
“我自有办法。”方行应答，该怎么去面对的方法他已经有了眉目，即便是计划失败，也至少能救出涟青。
“吾本不该让汝离去，若汝执意如此，吾便不再阻汝。”她面带梨花笑，“可汝本为人，若欲硬行黄泉之路，法仅有二。”
“饮尽此壶酒水，可一日魂离，且须喝吾汤，汝之肉身也可前去，可若汝一日不出，汝之躯将灭，汝之魂将失。”孟婆走去不远处牛头马面在的地方，从他们分发的手中接来了一碗清汤，放在了方行面前。
“汝行人间时，方已闻此汤，一日后便可令汝忘却所有，不记世事，若出黄泉，则可恢复；此酒也可保汝肉身不受灵质侵蚀，也不过一日之量。”
“汝可思量。”她轻翕眼帘，等方行回答。
“我知道。这不需要担心，只是阎王和判官会不会阻拦我？”方行疑问，他并不希望这次去黄泉还会受到其它情况的阻拦。
孟婆伸手摘下长在亭旁的彼岸花，颔鼻一闻，笑道：“阎王、判官皆为黄泉十六、十七门之守将，若吾令汝过，自不会阻，汝可安心前行。”
“可汝何知此事？”她倒是有些疑惑。
“一位朋友告诉我的，他之前来过。”方行解释。
她瞬即皱起了秀眉：“从未有人从吾此处过，汝何来此友？”
“什么意思？”方行疑惑。
“从未有人从此处过。即是另有它法，黄泉将亦会告知。”她低声。
方行沉思，这的确是肯告诉他的。他想起肯之前说的一些奇怪的话，心中疑惑不禁更重：如果肯没有来过的话，那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呢？可他又为什么要骗他？若是他想要他做什么事，应该会说。可他从没有提过要求，更像是带着方行顺应面对的困境。他到底是谁？有什么目的？到底是哪边的人？是莫然君的人，还是该隐的人？如果是他们的人，为什么又要帮自己？可他如果真的要害他，当初为什么还要救他？
方行只觉脑海里的思绪如一团乱麻。他狠狠地摇头，将这些全抛弃在脑后，他宁愿相信他，也不愿怀疑他，毕竟肯是他目前最亲近的人了。
“汝需小心此人。”孟婆善意提醒，“若汝执意前往，还需应吾一事。”
方行点头：“什么事？”
孟婆的神情忽然变得凄凉，一双黑色眼眸望穿彼岸，瞧见千年苍穹，更有漫长孤寂。她站起身来，往彼岸边走去，踩在花中小路上。她随手摘一花，微风一吹，纤长花瓣坠落乌江，被急流吞没。她的神情开始变得苍茫而悲伤，方行甚至都产生了一种本能想去保护和安慰她的冲动。
她红唇微开，言若鹃鸣：“吾为何人？吾于此待何人？”说完，她便独立在彼岸花丛中，一身红衣遮体，长衣纹络下依稀可见其肤，皙白映红，彼岸花色尽相枯谢，更有无数若萤火的晶莹饶其周身，随风而舞，自唱凄凄楚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