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哥嘞!这里是媳妇沱。怎么样?还不错吧。”老汉撑着竹竿,站在船上任由其漂泊,指向一边的女石像,“瞅见没,那是护江女神。”
方行循着他指的方向瞧去,望见一座人形石像。它落在江边,见江水打出浪花,溅在石像下堆积的鹅暖石上。
“为什么是护江女神?”
老汉一笑:“还不是以前的穷苦人家被有钱人家陷害,投江自尽了。哎,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被陷害的媳妇被鲤鱼精救了,就变成了护江女神了噻。她一直都在保护我们的。”
方行低声叹息,摇头,又看向乌江两岸,岸边翠绿葱郁、山峦叠嶂。
乌江如廊,若真有一副山水画倒映在乌江面上,其笔锋若雕,栩栩如生。乌江途中的媳妇沱、乌杨树,则险峻如天山。他一路过去,最喜欢的还是夹石峡,峡边高山齐云,蓝天被峡缝画成一线,江面上有峡风呼啸,江涛银浪咄咄逼人。
日渐西移,阳光的炽热散去些。
“望夫石到了。”老汉喊。
方行起身,往岸边走去,朝老汉点点头。
“小心一点。晚上找个地方歇息,听到奇怪的声音别去找,看见奇怪的东西别乱动,就躲着。”老汉小心叮嘱,把他剩下的干粮都递给了方行。
“谢谢了。麻烦你过两天来看一下。如果没在,我应该是回去了,不用担心我的。”方行笑着挥手。
老汉点头,便仗着竹竿,顺流而下。
据说有个非常不错的放排手娶了一个美丽的土家姑娘,可是地财主硬是要让他下水,最后他没有回来,有人说他是不想再遭受财主的剥削,逃到很远的地方去了;有人说他是在放排途中触到暗礁落水死了。可是那位美丽的土家姑娘却坚定地认为丈夫一定会回来,于是,她每天都爬上江边的山岗上四方眺望,丝毫没有注意身边的草叶黄了绿,绿了又黄;花儿谢了再开,开了又谢;只是她的丈夫最终还是没有归来,美丽的妻子就在这漫长无期的等待中化为一尊石像。也就是那尊望夫石的由来。
方行忆起老汉说的话,停在屹立山巅的望夫石前,摩挲刻在望夫石上的红字,太原白辉题的批注就刻在石像旁,触感很凉。他望着偶尔走过的旅客,再望向一徜而去的乌江,像是感受到了那位土家姑娘的等候,更像她的等候。这一刻,他不可遏制地想起了她——她在哪里?她过得还好吗?当医生上班累吗?是不是找了新的男朋友,没有等他了吧?方行苦笑,再看看江中倒映的自己。
他离开了,朝乌江的上游继续走,一直走到他该去的地方。
走了许久,天空上的昏黄也暗沉了下去。
他靠在江边,坐在一块石头上。按照渔夫的描述,应该就是这附近——这里罕有人迹,古林、杂草茂密。方行能感受到这里的恶灵质充斥且粘稠,如果没错的话,是这里了,而且此处的乌江广阔,渔船不从周围划过。
夜渐深,漆黑的天空上挂着一轮暗银的月,它的另一半正沉在乌江的水底,直至风吹起涟漪,才将沉在水底的月打碎成一泊星光。
他坐在巨石上一动不动,踩在浅边的乌江岸上。银月洒下如水银一般的光,细碎的光淌在水面上,似贴在肌肤上的晶甲片。
乌江上有一条细小的分流随着黑夜露出,这条细流的水面上浮着浓郁的灵质。方行背上放在岩边的长枪,凝神,沿着岸边走,走得越远,细流分得越大。
隐约间,乌江冲击在岩石上的水声堪比大海里的浪涛。
方行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他忽然停下,伏身在枯树后,借着眼角余光探查前方的微弱光亮。
顿时,不绝如缕的歌声从远方传来,真是渔夫说的哼着的小曲音。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她的歌声里有一股深深的幽怨,还有说不尽的悲戚与哀愁,低低的,似乱蛩吟壁。方行下意识将周身的恶灵质汇聚,眼眸变成漆黑如夜的颜色,诡异的彼岸花纹在瞳心流转。
“论将畧,羽称最骁,力能拔山,志殄秦朝。长驱八千貔乕,遂尔奉行天讨。匆匆那行色,别江东,星驰电扫。待富贵回鄕,列土那分茅,论心倾倒……”
方行能听清她的腔调,应是京剧的曲,更能听清“力拔山兮”的字句。力拔山兮气盖世?他内心微惊。
他继续沿着岸边的枯木和杂草谨慎跟进,每当他走至草木稀薄的地方时,也能匆匆一瞥,一观其象:乌江依旧,汩汩而流,但如淌水银的江面上有一四四方方的小竹排在微弱的萤火中划行。竹排四角点着莲花灯,歌声正是从竹排上的女子口中传出的。女子穿着红色古衣长裙,裙锯上垂着铜铃的流苏,她的天仙髻里插着一只幽绿翡翠的簪子。可惜,方行瞧不清她的容颜。她身边有一小童,扎着冲天辫,红肚兜将他圆鼓鼓的肚子贴得实实的,他奋力地划着船,肥嘟嘟的嘴大口喘着气,女子则撑着一盏红灯笼,含眸凝视乌江的尽头,安静不言。
她不曾转头,也不动弹,只是唱着曲子。
“时有铁笛,迎风戴月轻吹,声透重围,如怨如慕如啼,思想故鄕而俱归。”
方行继续跟着,默默记住这些词句,还有些词句他听不清,也不知所以然。突然,远方古林后有刺眼的红光从林中透来,他仓促地停下脚步,压住了呼吸与心跳声。
竹排继续朝红光划去,消失在方行的视野里。
他推开挡住视线的灌木和荆棘,立在红光前,俄顷,他惊得愣在原地,漆黑的眸子里倒映出了彼岸的模样。他站在乌江的岸畔,对岸全是散发晶莹红光的彼岸花,它们鲜红的花瓣细长且柔软,垂在舞动的风里,像是在欢迎夜晚的来临。乌江上还有一座巨大的古桥立在两岸,造势上巧夺天工。无数的灯笼挂在桥的侧支架上,烛光昏黄又暖,更有数不清的红线从桥沿边垂落,末端落入江水里。这些红线上仿佛蓄着红墨,令江面的水逐渐变得发红,像积了满满一江的血。
竹排划在江面上不受阻滞,如是顺流而下,一直驰行到彼岸,消失在桥的那端。
方行知道:自己如果从这里去黄泉,就只有走过这座桥,去见孟婆。可还未等方行行动,四周就走出许多虚幻的人影,他们无一不沉默,无神地朝着桥那边走去,霎时间,桥前的宽阔地带变得若街衢般络绎不绝。
这些都不是人,这是方行第一反应。他们是死去的魂,还未进化成鬼的魂。通常,人死后的魂会在头七天失去神志,除非是在超强的意念下,才会在七天内醒来,而这些人往往因为强大的执念留存在人间和黄泉的夹缝里,待在人世间,与无尽的孤独与黑暗作伴,终了,他们会变得疯狂,成为作恶多端的恶鬼。如若头七失去神志的时间里没有被吸引到这里,就会迷失方向,变成普通的鬼,持续残存在世界的夹缝里,直到被岁月抹去了灵质,彻底消失在世间。
踏过三生石,走过奈何桥,喝过孟婆汤,入过黄泉门,才能决定你这一生是进入黄泉还是天间。
三生石在桥的另一端,方行能模糊地看见。它似埋在泥地里的花朵,瓣仅有三数,却流淌着斑斓的星辉。它寓意着人的前生、今世、未来。人有三世,也代表三百年,这是一个灵魂能够存活的最长时间。
此刻,有无数的魂从古桥上走过。
方行仔细打量了一下四周,往桥那边走去,四周的魂径直穿行他的身体。他停在桥前,踩踏上去,却踩了个空,他根本踩不到上面的实体。方行凝目,再走到桥旁,观察江内流动的液体,才发觉这些都是实质的灵质流体。他长长吐息,闭上眼,将煞全面开启。他周围围绕着漆黑的流雾,他一开启煞,所有的魂都往后退去。他们在下意识地躲避方行的恶灵质,毕竟他身上流淌的是灵质里最邪恶的。
他踩在奈何桥上,感受到实感,步步前行。咯吱咯吱的木桥摇晃声传出,彼岸花的花香从那边飘了过来,风吹起方行的衣袂,在漫天红光里咵咵作响。
他突然停下,脚步稳稳地落在桥的最顶端。他没有急着走,只是凝视被迷雾笼罩的彼岸,又转身看着一片漆黑的乌江岸畔。恍惚间,他笑了,却笑得那般惨淡,若被世界抛弃的野孩子。
一边是黄泉,一边是人间。方行总得选择,从他决定来救涟青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走下下桥路了。
红衣长裙女子在必过的亭里立起了身,她一抹红唇凝有冷艳的光彩。
方行刚走至亭边,就被孟婆身边的牛头马面拦住。他们有人的身躯,可那张脸却是如《西游记》里播的那般,一人有着牛头,一人顶着马面,可他们却穿着一身黑色小西装,倒是蛮符合现代的气息。
他们举着奇形怪状的武器将方行围住。
“你是何人?为何来此?”牛头冲在最前面,用长杆武器抵住他。
方行每往前走一步,牛头就往后退却一步,别瞧他牛头人身的,可连方行都抵不住。
“尔等退下。”红衣长袍女子低声。
她步若轻涟,一对细柳眉勾在眼角上幽幽地脱出一缕妩媚,乌黑的长发则齐齐地披在肩上,那根幽绿翡翠在彼岸红光衬得极美,似有一湾春水凝在了翡翠里。她提起了略长的裙锯,挂在裙锯上的铜铃流苏迎着风在响。
她走到方行身前,自行一礼节:“孟婆见过公子。”
方行也一拜,回礼:“见过孟婆。”
她闻此,小声抿笑,红衣袖遮住了绛红色的薄唇,正所谓“秀色空绝色,芳香已盈路”。她吐若幽兰:“汝非此处之人,所来是为何事?”
“自然是有事来。”
她眉目微蹙,却又轻笑:“烦汝离去。”说罢,她又做礼节,“奈何桥非常人可踏,汝已违人魂之约,本可杀汝于此,可念汝一命,烦速速离去。”
“我必须去!我得去救她!”方行硬往前走,即便有牛头马面的阻拦。
“黄泉与人间本有分别,是汝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吗!”她语气倏地冷了下来,丝毫没有方才清雅、温柔的感觉。
方行感受到恐怖的压力从孟婆身上释放出来,若千斤巨石般沉重。他下意识地运转煞抵抗,连忙道歉:“方才无意冲撞,我只是想去黄泉一趟。”
他周身的恶灵质让牛头、马面恐惧地往后退,蕴含在恶灵质里的邪恶让他们感受到了致命的威胁,他们发出本能的嘶吼,至于那些失了神志的魂早已趋避三舍。
她的声音冷若冰霜,有隐隐的怒意:“收起汝之恶灵!”
方行将煞的气息压制到最低:“抱歉,本能地运转。”
她的语气缓和了些,却还是劝他:“阴阳本有别,何须介怀身边之人的离去,弃之罢。”
“可我想去见的不是魂,是人。她是我的妹妹,被囚禁在地狱与黄泉的缝隙里。”方行解释。
“人、魔吗?为何会发生此事?”她疑问,再次恢复了淡雅的语气。
方行的目光忽然越过孟婆聚在彼岸远方,彼岸鲜红若血的花散发出幽幽的迷香。天地间有淡红的光在流,他无声地笑了笑,将目光重新聚集在孟婆身上。
这一刻,他说出了自己的名字,自然、无畏。
“因为我是方行,那个解开黄泉十八门封印的罪人。”